第三十六章

皎潔的月光照在清冷的馬賽部落大院裡。侯三壽與阿斌坐在一棵蒼老的古樹下。古樹邊上是灌木、荊棘圍成的院門,門邊兩名手持長矛的馬賽人來回走動着。

侯三壽仰面朝天,一聲不吭聽阿斌嘮叨:“……剛來的時候,我每天跑完貨就數錢,數數兒子的擇校費什麼時候能還清,下學期的學費夠不夠,有沒有多餘的錢讓兒子像城裡人一樣上畫畫班,請個鋼琴老師什麼的。錢越數越多,兒子上初中的擇校費不用向親戚朋友借了。一直數到家裡蓋起三層樓,數到兒子考上大學。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數錢了,每天夜裡就掰着手指頭數日子,數兒子什麼時候大學畢業,數還有幾天可以回家抱着老婆睡個安穩覺。數日子比數錢開心多了,數得天天像做夢一樣……”

侯三壽愧疚地說:“都怨我攪了你的夢。”阿斌說:“誰都不怨,一人一命。我就想,真的走不了,我還有什麼事沒完成?除了將近十五年沒見到老婆兒子,其他都完成了,跟你跑了幾個月,額外爲兒子掙了娶媳婦的錢。比起你那個……那個在溫州的……那些倒在金融風暴裡的老闆好得多了。”

侯三壽說:“老闆,就算我走不了,也得讓你走。”阿斌臉色大變:“你可別嚇我啊!照片是我拍的,你走不了我就死定了。”

兩人正說着,一個馬賽人從茅草房裡走到侯三壽、阿斌跟前說:“Come with me!”侯三壽說:“Ok!”

阿斌緊張地問:“夥計,他說什麼?”“讓我們跟他走一趟。”侯三壽說着站起來,一把拽起阿斌,跟馬賽人走進茅草房。

房子裡漆黑一片,低矮得站不直身。侯三壽、阿斌佝僂着身體眨着眼,好一陣才模糊看見屋裡的東西。老酋長說:“牀上坐。”侯三壽拉着阿斌坐下。老酋長坐在侯三壽、阿斌對面,三個人的臉幾乎貼在一起。

老酋長慢條斯理地說:“孩子,到我這個偏遠的部落幹什麼來了?”侯三壽不假思索地說:“路過。”“去哪兒會路過我的門前?”“去邊境。”

老酋長說:“去邊境有公路、鐵路、水路,還有藍天白雲的天路,爲什麼偏偏要走荒路?”侯三壽說:“有路就一定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買賣可做。”

老酋長問:“你做的是什麼買賣?”侯三壽坦然道:“只要是賺錢的買賣都做。”

老酋長看着侯三壽說:“山北邊有人叫了好多年,說如果誰殺了我,就把我的地盤和牛羊分一半給他,一本萬利啊!這個買賣你做嗎?”侯三壽連忙道:“不,犯法的事不做。”

老酋長掂了掂手中油光光的棍子說:“這裡只有權杖,沒有法。”侯三壽補充道:“殺人的事堅決不做。”“人家要殺你呢?”“我絕不會坐以待斃。”

老酋長搖着頭說:“可惜啊,不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你都走不了。”侯三壽不以爲然地說:“無所謂,我反正死過一回了,再死一回也無妨。不過,我懇請酋長放了我的老闆。”

老酋長瞄了一眼阿斌說:“你很明白,如果我真想放一個,那也是你,而不是他。”侯三壽懇求道:“酋長,哪怕他有天大的錯,我都願意替他償命。”“哦,爲什麼?”“他已經十五年沒回家,他的老婆、孩子等了他十五年了。”

老酋長暗暗一笑道:“這麼說,你們日本人和美國人一樣,盯我的地盤也盯十五年,那就更不能讓他走了。”侯三壽說:“不,我們是中國人。”“China?”

“China!”“Are you Chinese?”“千真萬確,China溫州!”

老酋長重複了一遍:“China溫州?”接着,突然拉下臉朝門口喊:“帶他們出去!”侯三壽、阿斌被押出茅草屋。

侯三壽、阿斌被帶進部落小學一間用灌木條圍成四面透風的小屋裡。阿斌問:“夥計,那老傢伙到底什麼意思?”侯三壽說:“把我們當日本人了。”

阿斌不放心:“我看見一說China溫州,老傢伙的臉唰地就拉下來了,他不會跟中國人有仇吧?”侯三壽也是一頭霧水:“開了一天車,還沒閤眼呢,先讓我睡一覺。”說着,就往乾草堆裡躺下。

阿斌急了:“你還睡得着啊?!如果真的有仇,按部落的規矩,明天太陽一落山,他們就要殺死我們!”侯三壽閉着眼睛說:“人的命天註定,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成。再說了,太陽還沒上山呢。”

阿斌使勁兒推着侯三壽:“起來,趕緊想辦法。”侯三壽說:“不讓我睡,腦子都木了,怎麼想辦法?老闆,你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天漸漸亮了。侯三壽躡手躡腳走出小屋,伸着脖子朝四周看看,然後隔着灌木柵欄喊:“老闆,快起來,看管我們的人都撤了。”阿斌連忙問:“這是吉兆還是凶兆……”

侯三壽說:“走,管它什麼兆,過去看看。”阿斌緊張地說:“千萬別亂走,萬一又觸犯了什麼邪門的規矩……”

“你別動,待在裡面等我,我去看看。”侯三壽說完就向大院走去。阿斌硬着頭皮走出小屋,追着侯三壽向大院跑。

侯三壽、阿斌來到部落大院,看到兩個馬賽人扛着汽油桶穿過大院,走向皮卡車。另一羣馬賽人頂着、扛着、抱着昨天卸下來的貨品朝院門外走。

阿斌小聲問:“夥計,他們什麼意思?”侯三壽一臉狐疑:“看看再說。”

馬賽人往皮卡車的油箱裡加油。他們將貨品重新裝上車。老酋長坐着輪椅,由年輕的馬賽人推着,從兩人的身後推過來。

阿斌問:“夥計,看明白了嗎?”侯三壽說:“看明白了,想不明白……”

身後傳來老酋長的聲音:“Chinese,你們走吧。”說着,示意一下身旁的馬賽人。馬賽人將車鑰匙和照相機交給侯三壽,阿斌一把奪過鑰匙和相機。

侯三壽不相信地看着老酋長問:“您是說,我們可以走了?”老酋長肯定地點點頭。侯三壽說:“可是我不能白要您的汽油……”

老酋長語重心長地說:“China溫州,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走吧,記住,不要再來了。”侯三壽說:“謝謝酋長,可我一定要還您的汽油……”老酋長擺了擺手,示意他趕快走

阿斌打開駕駛室的車門上車,迅速關上車門。侯三壽坐在副駕上,還沒來得及關上車門,皮卡車轟的一聲衝出去,朝着荒野狂奔起來。

爲了應對答辯,浦律師、蘇若冰、黃小威、雅克熱烈地討論。黃小威根據大家的意見在電腦前精心修改答辯詞。然後,浦律師模擬法官提問,黃小威、雅克答辯,蘇若冰在一旁認真地聽。

經過一番充分的準備,浦律師、蘇若冰、黃小威、雅克信心十足地走進比利時歐盟法院大門。

答辯開始,黃小威不卑不亢,神態自如:“……綜上所述,我們認爲市場經濟地位調查的2.7(B)條款與抽樣調查程序的歐盟反傾銷條例第十七條兩者不能相互適用,因爲這兩個條款的性質不同,而且第十七條款明確規定,針對反傾銷調查可以採取抽樣程序,卻並沒有規定抽樣程序也可以適用於市場經濟地位的調查。因此,我們認爲歐盟地方法院的裁定有失公正,在解讀法律條款中存在嚴重的偏差,他們只考慮到行政機構的調查負擔,卻脫離了法律的基本原則和精神。鑑於兩者之間的關係存在完全不同的立法基礎,兩個條款在宗旨和目的上的不一致,我提請歐盟高等法院重新裁決,徹底推翻歐盟地方法院的裁定。我的答辯完了,謝謝法官大人。”

蘇若冰回到上海,黃瑞誠接機。蘇若冰笑吟吟地挽着黃瑞誠走出機場大廳。

黃瑞誠着急地問:“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呀,庭審的情況到底怎麼樣?”

蘇若冰更正道:“不是庭審,是口頭答辯。”“對,口頭答辯。臭小子表現得怎麼樣?”“你想知道結果呢,還是想了解過程?”

黃瑞誠說:“都想知道。”蘇若冰說:“結果呢,還要等三到五個月;過程嘛,相當精彩!”

黃瑞誠說:“完啦?具體的呢,說說細節嘛。”蘇若冰得意地說:“細節是,我的學生黃小威思維敏捷,沉着冷靜,語言流利,有問必答,有答必精,主審法官頻頻點頭……”

黃瑞誠聽着不過癮:“主審法官點頭是贊同我們的觀點呢,還是欣賞臭小子的口才?”蘇若冰故意裝作不明白:“看不出來。誰讓你不去的,後悔了吧?”

黃瑞誠說:“你看沒看出來,勝訴的可能性……”蘇若冰一本正經地說:“看出來了,一切皆有可能。行了,趕緊去看佳來吧。下午還得趕回溫州呢。”

黃瑞誠指着蘇若冰說:“你就使壞吧,看我怎麼收拾你。”蘇若冰壞笑着,笑得特別開心。

黃瑞誠、蘇若冰來到醫院,醫生孫主任說:“我們用的是目前最先進的治療方法,至於手術的時間,要等病毒的複製模板完全摧毀後才能進行,還要根據病人的身體狀況。”蘇若冰問:“手術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孫主任醫生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肝臟的再生功能很強,所以它的病毒擴散也非常快,尤其對中晚期肝硬化的病人更是如此,早一個星期治療和晚一個星期治療結果會完全不同。拖得時間太長了……不過,我們會盡力的。”

黃瑞誠、蘇若冰到病房看林佳來。金青雲進進出出地忙碌着。

林佳來身體虛弱,聲音輕緩地說:“這病來得不是時候,我現在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多虧青雲在……”蘇若冰看着金青雲

,遲疑了半天問:“金生有消息嗎?”金青雲搖着頭張了張嘴,話沒出口就抹起了眼淚。

林佳來連忙岔開話題:“三壽倒是每個月都匯錢來,數額也一次比一次多。”

黃瑞誠忙問:“匯款地址呢?”

林佳來遺憾地說:“我查過,是通過網上銀行匯的,使用了匿名匯款功能。”

蘇若冰說:“不對啊,再怎麼匿名,銀行也能查到來自哪個國家。”

林佳來說:“可是,南非、坦桑尼亞和周邊國家的溫州商會找了這麼長時間,爲什麼找不到他?”蘇若冰安慰道:“這件事交給我,我通過銀行想辦法。”

黃瑞誠嘆了口氣:“三壽這是變着法子懲罰自己!這個混蛋,他怎麼就不想想,懲罰自己也會傷及牽掛他的親人和朋友。”

金青雲在一旁老想插話,欲言又止。林佳來看出來了,對金青雲說:“阿誠和若冰都是自家人,你想問什麼就問吧。”金青雲支吾着:“我們家小帆……”

黃瑞誠說:“你這個兒媳婦不錯,不愧是三壽和佳來的女兒。她把LED和光伏分離,搞了個家用LED節能燈網上銷售,生意好極了。”金青雲抹着眼淚,欣慰地說:“那就好,那就好。”

林佳來笑道:“你倆還不知道吧?小帆的後臺老闆是小威。這孩子有福氣,能有小威這麼好的哥哥,我就是走了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蘇若冰打斷道:“佳來,別瞎說,你會好起來的……”

晚上,黃瑞誠在書房裡忙着,蘇若冰將一張光盤遞給黃瑞誠。黃瑞誠將光盤插進電腦。電腦畫面上,是黃小威正在接受中國電視臺的訪談。

主持人:觀衆朋友們,今天做客我們《歐盟直播間》的是法國斯特博特·強生律師事務所的華人青年律師黃小威先生。黃小威律師,你好。

黃小威:主持人好,觀衆朋友們好。

主持人:黃律師,我和我的同事們都一致認爲,你今天在歐盟高等法院的答辯陳述實在是太精彩了,我們跟蹤報道中國鞋企抗訴歐盟反傾銷案快六年了,總是失望大於希望。而你今天的陳述,給我們增添了不少信心。

黃小威:這個主要歸功於浦律師,他從反傾銷調查和市場經濟地位調查的兩個法律條款中,發現了兩者存在完全不同的立法基礎,兩個條款在宗旨和目的上的不一致,所以,纔有了我今天的‘兩個法律條款不能相互適用’的答辯陳述。

主持人:可是我們發現,當你說到對中國企業進行市場經濟地位認證時,好像動情了,能告訴我,你想到了什麼嗎?

黃小威停頓了片刻:我的父親。

主持人:你的父親?

黃小威:對。他就是季誠集團的董事長黃瑞誠,一個從扛着編織袋沿街叫賣走出來的中國民營企業家。我是因爲跟我父親的矛盾才離開中國,隻身來到法國的……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爲車禍去世了,從那以後家裡就我們父子倆。可是從我讀小學開始,我就很難見上我父親一面,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他的企業,只要市場上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他就會寢食不安。因爲是民營企業,他們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打拼,一個小小的閃失,就有可能讓他們破產倒閉,家破人亡。我還常常抱怨他、指責他,說他不關心兒子,不懂得生活。現在想想真的很後悔。他們這一代人用自己的汗血蹚開了中國市場經濟的路,其中的壓力、痛苦,其中的酸甜苦辣,都藏在他們的心底,沒人能真正體會,包括我這個當兒子的。所以,歐盟只有對中國企業進行市場經濟地位的認證調查,纔會知道千千萬萬像我父親這樣的民營企業家有多麼不容易,纔會像我一樣開始理解我的父親,從心裡愛他……

黃瑞誠看着電腦畫面,擦着眼睛掩飾道:“臭小子……是長大了……”眼淚還是止不住流下來。蘇若冰看着黃瑞誠,調皮地說:“阿誠,你這叫老淚縱橫吧?”黃瑞誠含淚笑了。

林萬山拿着一沓票據到辦公室遞給侯小帆。侯小帆簽着字問道:“林叔叔,公司目前閒置的廠房有多少?”林萬山說:“不包括西川河,單溫州就有18萬平方米。”“想過出路嗎?”林萬山說:“想也白想。銀行、債主、股東都盯着這一塊,等着清算瓜分呢……”

正說着,江丐輝、婁新寶興沖沖地走進辦公室。婁新寶說:“小帆,你猜猜家用LED節能燈網絡銷售額達到多少了?”侯小帆不屑地說:“剛過一個億就高興成這樣,我都不敢跟小威說,他要知道是這個數,肯定說我們是一羣菜鳥。”

江丐輝問:“照他的意思,應該多少纔不算那個什麼鳥?”侯小帆說:“江叔叔,按小威給我們規劃的方案,目前起碼要達到1.5億元。”

江丐輝驚歎道:“網絡銷售有這麼厲害嗎?”侯小帆招呼道:“江叔叔、林叔叔,新寶哥,來,都坐下。黃小威有個建議,讓我們成立一家獨立於奮鈞科技之外的網絡營銷公司,負責奮鈞產品的線上銷售。這樣既避免了舊債,又打開了一條活路,我想由新寶哥任總經理,你們看行不行?”江丐輝、林萬山頻頻點頭。

侯小帆繼續道:“人員不要侷限在公司內部選調,要向社會招聘。銷售市場不能只盯着國內,要儘快覆蓋國際市場,同時,啓動光伏積壓產品的線上銷售。新寶哥,一會兒我把小威做的執行方案發給你。至於銷售目標,你如果不想讓黃小威臭你,在他回國前,趕緊突破三個億。”

江丐輝、林萬山的眼睛都直了。

侯小帆接着說:“江叔叔,溫州的閒置廠房看來是動不了,你能不能讓留守西川河的負責人將那裡的情況,尤其是土地、廠房的現狀,整理出一份詳細的材料儘快報過來。黃小威的電商項目要回國落地。”

江丐輝提醒道:“小帆,今天談的可是大事,是不是聽聽黃總的意見?他可是你爸全權委託的監管人。”侯小帆說:“他不同意,我敢發號施令嗎?!”

高總監哭喪着臉,坐在黃瑞誠對面。黃瑞誠很不耐煩地說:“高總監,你哭喪着臉幹嗎?又死人啦?沒死人你給我振作起來,裡裡外外、大大小小這麼多事,我已經夠煩的了。一見我都耷拉着腦袋,你就不能給我笑一個?”

高總監頭縮眉低地說:“我笑不出來,人家沒死,我死了。採購部要進原材料,沒錢了。”黃瑞誠吃驚地問:“你把錢弄哪去了?”

高總監委屈地說:“錢被你拿去救盧富友的鞋廠了。我早就說過,這錢是進原材料的,你聽我了嗎?你把借給盧富友的錢還給我,我就給你笑一個。”

黃瑞誠迴避道:“算了,別說了。”高總監說:“不說不行,我不能背黑鍋……”

黃瑞誠打斷道:“你有完沒完?!先把股東的股息停了,他們會理解的。我再給姜遜成博士打電話,讓季誠科技擠一點資金臨時用一下。告訴銷售部,所有的貨款嚴格按合同執行,一天都不能拖,拖一天就扣他們獎金。”

高總監從辦公室裡出來,唐元彪、石勝天、王存根連忙迎上去。高總監說:“該打的基礎我都打好,接下來就看你們了。”

仨人走進辦公室。唐元彪說:“黃總,我們幹不了啦,你另請高明吧!”黃瑞誠問:“我剛把公司交給你們仨打理,你就來給我唱這齣戲,你想幹什麼?”

石勝天說:“黃總,我們不是神仙,沒錢,你讓我們怎麼打理?”黃瑞誠說:“這事我已經在安排了。”王存根小聲地說:“黃總,收手吧,整個溫州的資金鍊、信用鏈都斷了,你就別逞能了,救不了的。”

黃瑞誠火了:“王存根,你最不該說這句話,上岸就見死不救了,你還是人嗎?能救的我還要救,你們誰說也沒用!”唐元彪說:“那你也得量力而行。現在是泰山壓頂,烏雲密佈,你再一意孤行,就是……趕我們走……”

黃瑞誠氣壞了,大聲吼道:“你走!勝天、存根,你們兩個是不是也跟他一起走?把你們的手都伸出來,我現在就在你們手心寫上‘同意’兩個字,你們用它摸摸自己的良心,愧不愧?!看着人家在懸崖邊上了,你有能力遞上一根繩拉人家一把,偏偏不拉,還攔着別人拉,這跟謀財害命有什麼區別!”

石勝天息事寧人地說:“阿誠,大家都是弟兄,你也別發火,我們不是反對你救市,但要量力而行。”黃瑞誠不領情:“什麼叫量力而行?能扛一百斤就扛一百斤,一百二十斤誰去扛?我偏不量力而行,我就要竭盡全力,你們也不要拿辭職威脅我,誰要再跟我提辭職,我就翻臉不認人。”三個人被說得啞口無言。

黃金娒、盧富友、陳大潮、李保光、方明強在溫商會所長吁短嘆。黃瑞誠、蘇若冰走進來,大家紛紛起身讓座。

黃金娒說:“棠梨頭跑了。”黃瑞誠說:“跑不了,公安部門已經通緝了。”

陳大潮哭喪着臉說:“黃總,你說我走的是什麼黴運啊,上家跑了,下家失蹤了,討債都找不到門……”黃金娒嘆息道:“一個個都成了爛泥田裡的搗臼,不翻不動,活活困死,一翻動就越陷越深,看不到出路啊!”

黃瑞誠不滿意地說:“金娒,你貼出一張告示,什麼‘本店內部裝修,暫停營業’,就算有出路也被你堵死了。溫州老話說得好,做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關了店門,麻煩自然找上門來。趕緊開門營業,給自己機會,也給人家信心。”

方明強小心地問道:“蘇教授,你估計這場金融風波什麼時候會刮停?”蘇若冰笑道:“方總,你給我出了個難題。1929年,美國發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經濟大蕭條,引發這場經濟

危機的直接原因,是美國全民瘋狂地爆炒股票,導致股票市場泡沫破裂,進而造成股票崩盤,銀行大量倒閉,實體企業大規模破產,國民大批失業。而發生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則是美國人借錢過度消費和超前消費造成的惡果,致使石油、煤炭、礦石、鋼鐵等原材料價格瘋漲,使得經濟生產不堪重負,最終導致資金鍊斷裂、虛假泡沫破滅,從次貸危機逐步演變成全球經濟危機。從中我們發現,每一次經濟危機都是由金融風波開始的,金融風波只不過是經濟危機的前奏和序幕。我們必須正視這個現實,諱疾忌醫只會掩蓋主要矛盾,看不清危機的實質,也就不能對症下藥。”

李保光驚呼:“這纔剛剛開始,那接下來我們這幫人不都得排隊跳樓啦?”

蘇若冰接着說:“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危險和機會是並存的,沒有危機就不會有轉機。如果沒有經濟危機的壓力和動力,我們今天可能仍然停留在油燈照明、馬車運輸、用長矛大刀對抗洋槍洋炮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時代。而溫州這次的金融風波,是屬於過剩型經濟危機,主要表現爲產品過剩、供給過剩、產能過剩。其根源是過度追求發展速度和追求利益最大化所導致的投資衝動、投資過熱、暴利誘惑、暴利驅動,形成了泡沫經濟。當泡沫漲到極限時必然會破裂,就算沒有銀根緊縮,也必將造成資金供應緊張、短缺,貨幣供需失衡,正常的資金供應鏈條斷裂,進而引發企業破產倒閉的連鎖反應。”

黃金娒道:“蘇教授,你早點跟我們講這些,我一個飯店佬至於跟在三猴子屁股後頭,投資什麼短命的光伏嗎?!”黃瑞誠說:“這跟投不投光伏沒關係,是我們粗放式的經濟增長方式和逐利模式跟不上時代的發展。”

方明強還是一臉疑惑:“黃總,我也天天看報紙,看電視,今天這個說,要超常規發展,就必須彎道超速;明天那個說,不對,要一慢二看三通過。搞得你像倒在西瓜園裡睏,摸摸全是頭,究竟哪個是頭,誰也說不清。”

蘇若冰說:“要我說,創新纔是頭。歷史上每一次經濟危機過後,都會產生一次新的技術革命和產業革命,這就是轉機和機遇。”說着,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說:“方總,這是我在法國街頭拍到的一張照片,你看看。”

方明強接過照片,大家都湊過去看。照片上,一個法國女郎戴着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蘇若冰說:“這是全新的創意,去掉了一副鏡片,淡化了眼鏡的使用功能,卻強化了眼鏡的裝飾功能。我覺得它會與上世紀出現的時裝手錶一樣,將成爲一種新的時尚風靡全球。”方明強說:“對我們眼鏡行業來說,就是創新發展的機遇。蘇教授,我該好好謝謝你!”

盧富友、陳大潮連忙說:“蘇教授,你也幫我們排排創新的陣。”蘇若冰看了看黃瑞誠,不好意思地笑了。黃瑞誠說:“富有、大潮,儘管我們三家現在是抱團生產,但是替我貼牌生產和替老外貼牌性質是一樣的,都不是長遠之計,還是要創立自己的品牌。眼下我給你們的生產計劃不會變,而你們自己要好好利用這個時機,儘快把重點從債務處理轉到創立品牌、更新技術、拓展渠道上來。老是在一潭死水裡攪和,會越攪越渾,只有讓活水源源不斷地流進來,死水才能變活。我不是千手觀音,沒有能力爲大家還債。我能做的只是在穩定生產上幫你們一把,只要是生產上缺資金,需要擔保我擔保,需要墊資我墊資,要讓企業好好活下去。”

早晨,侯三壽與倉庫在坦桑尼亞阿魯沙停車場裝完車跳下車廂,阿斌拉着臉,將行李扔在車廂裡說:“Let’s go!”皮卡車駛出停車場。

侯三壽笑着說:“老闆,這一回可不是我逼你去的哦。”阿斌說:“是我自己犯賤,行了吧?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不相信你的鬼話吧,你總是給人驚喜;相信你吧,你還老是惹禍上身。給你這種人當老闆,我會少活二十年。”

皮卡車行駛在恩戈羅火山,揚起一路塵埃。車上播放着非洲音樂。倉庫一邊開車一邊跟着音樂節奏搖頭晃腦。

侯三壽說:“老闆,說說最近溫州都有什麼新聞?”阿斌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侯三壽,拉着聲調說:“大事嘛,國務院決定在溫州設立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探索解決民間融資問題,然後推廣到全國,引導經濟規範發展;小事嘛,溫州的擔保行業全線崩潰,擔保公司、典當行幾乎全軍覆沒。不過,警方已經對跑路的擔保公司老闆發出通緝令了。”

侯三壽追問:“有沒有一個叫杜光宗的?”阿斌說:“有,頭號對象。另外,網上還有人留言,要求對……跑路的企業家,開展……追逃……”

不遠的山邊,依稀可見馬賽部落。阿斌心有餘悸:“夥計,我把自己交給你了,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只要不玩命。”侯三壽輕鬆地說:“你帶着倉庫,把車上的東西送了就行。我不相信,送東西給他們還會要你的命?!”

皮卡在部落院外停下。馬賽人手持長矛、長棍將車團團圍住。倉庫對馬賽人嗚裡哇啦一通後,跳上車開始卸車。馬賽人紛紛上來幫忙。侯三壽拎着包穿過大院,向一排低矮的茅草房走。

老酋長坐在輪椅上正與幾位部落長者聊天。一個馬賽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China溫州又來了!他們來還汽油,還帶來一車日用品和衣服鞋子。”老酋長攤開雙手,仰面朝天,彷彿在祈禱:“我的孩子啊,雨和誰都不是朋友,誰在外面淋誰。China溫州,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阿斌與倉庫忙着給馬賽人分發日用品和衣物。侯三壽去見老酋長。

老酋長說:“China溫州,我告訴過你,不要再來了。”侯三壽走到老酋長跟前說:“酋長,我保證過,要還您汽油。”“區區兩桶汽油,何必上心。”“失信的人,是不配有朋友的。”

老酋長點着頭說:“China,朋友,當年爲了修建坦贊鐵路,在這裡留下了很多人,他們都睡着了,他們沒有失信於朋友,所以,他們很安穩地睡了40年。China溫州,你跟當年的老China是一樣的人。”侯三壽說:“酋長,您的話讓我受寵若驚,實在受之有愧。”

老酋長話鋒一轉:“不過,China溫州,我不能留你,你趕緊走吧,這裡不是招待朋友的地方。”侯三壽神秘地說:“酋長,我想讓您看一樣東西。”說着,拿出鍼灸包打開。老酋長又驚又喜:“China銀針!”

茅草房裡點着酒精燈,亮着LED應急燈,侯三壽給老酋長扎針。

老酋長開心地說:“China銀針,我父親享用過。那一年,我二十歲剛出頭,我父親老酋長得了重病,眼看不行了,修建坦贊鐵路的中國醫生救了他,也是用的銀針,七天七夜,硬是從死神手裡把他搶回來,使我們的家族得以延續。”

侯三壽問:“您的家族一直生活在這裡?”老酋長說:“我爺爺找到這個地方,有山有水有草地,一待就是70多年,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老死還在這裡。”

侯三壽試探着問:“您對這座山一定很瞭解?”老酋長笑了笑:“它早已是我們部落的一員,瞭解它就像瞭解我自己和部落的每一個人。”“山上都有些什麼?”“有樹木,有生命。”

侯三壽追問:“難道這方圓幾百裡就沒發現過礦山?”老酋長意味深長地說:“孩子啊,我希望你活着。山老了,你的命還很年輕。”他彷彿自言自語,“有礦山的地方就會有戰爭。我的部落不要戰爭,祖祖輩輩都崇尚平靜安逸的生活。”

侯三壽用泥罐爲老酋長拔火罐。老酋長笑呵呵地說:“這個是China火罐,很神奇,我父親也享用過。”侯三壽在老酋長身上吸附完火罐後,仍不甘心地問:“難道從來沒有人來這裡勘探過?”

老酋長閉上眼睛說:“這是一場戰爭,生命是它的代價。沒有礦山就沒有殺戮和死亡。China溫州,你這個好人應該好好活着。”

林佳來在病房裡問:“小帆,你是幾點的飛機?南非那邊的庭審幾點結束?”

侯小帆說:“媽,你真操心,我是晚上最後一班飛機。南非那邊一有結果,小威就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金青雲說:“喲,那你到溫州都快夜裡十二點了,我叫老頭子去機場接你。”

侯小帆說:“媽,你也是操心的命。不用接……”

侯小帆的手機響了,是小威打來的。侯小帆接通電話摁下免提鍵說:“小威!”黃小威說:“小帆,阿姨在嗎?”林佳來連忙說:“在,在聽着呢。”

黃小威說:“林阿姨,法院當庭判決,南非太陽能廠的土地、廠房歸奮鈞科技所有……”阿貝索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搶着說:“小帆侯,我非黑,China奮鈞,贏了!”林佳來、金青雲流淚了。

侯小帆興奮地說:“非黑,謝謝你!小威,我媽淚奔了。下一場官司什麼時候打?”黃小威說:“庭審剛結束,葛甘的律師就找到我們,提出庭外和解,被我和非黑拒絕了。”

林佳來含淚說:“小威,能和解還是儘量和解吧……”阿貝索搶着說:“No、no、no,葛甘,壞人,證據僞造,放過他,不可以!”

侯小帆說:“非黑,你的中文進步很快嘛。”阿貝索說:“一點點,一般般。”

黃小威說:“今天下午,我們就會向法院遞交將南非太陽能廠歸還中國奮鈞科技的訴訟請求。”林佳來說:“小威,阿貝索,辛苦你們了。”阿貝索說:“不辛苦,‘香香’紅軍兩萬五。”他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