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坡後山。
這青雲門的大宅子,是坐落在山前的一座小坡之上。
這是吳叨叨十年前修的,至於錢財的來路……大體想一想這廝初見陳諾時候所作的行當便可以猜到了。
只是,這卻並不是青雲門的真正老宅。
說起來卻也可氣。
這新宅子,原本是個破廟。也沒有官方登記造冊,就是鄉野之間,也不知道多少錢年弄的一個野廟。
來歷已經不可考。
後來就成了附近鄉民祭拜的所在——香火麼,自然不好。
鄉民是很實際的,華夏鄉梓之中,首當其衝的是祭拜祖先,尤其是鄉下,宗族自有自家祭拜的祠堂。
這種野廟,也就靠着平日裡誰家頭疼腦熱了,來燒個黃紙許個願什麼的。
這等野廟,沒有什麼香火,就靠着村民接濟,才勉強維持,只是錢是絕沒有的。
連山門都破破爛爛,佛祖金身也無,泥胎塑的佛爺像都坍塌了小半。
兩間瓦房,還是幾十年前,據說是個發了財回鄉的財主,爲了做善事,才捐錢修建的。
幾十年後也都成了破房子。
之前廟裡就留了兩個和尚,一老一小,老的是村裡都認識的老僧,小的則是老僧某一日出遠門後帶回來的,說是俗家親戚家的孩子,家裡遭了難,大人都沒了,才帶回來收養——村裡村婦嚼舌根,都說這是老和尚在外面的野種。
自然這種傳說,也沒處考證去。
十年前,吳叨叨從外面賺了錢回來,就決定重建青雲門,也不知道廝用了什麼法子,和這野廟裡的和尚糾纏了兩個月,終於說動了和尚,把這個野廟讓了出來。
地皮是走了村委會辦的手續,把這片山坡包了下來。
老和尚帶着小和尚就直接搬走了——搬走的時候啥都沒帶,就帶了兩個隨身的包袱,去向也不知道。
不過後來村裡有人說,在縣城裡見過那個小和尚——已經不是和尚了,在菜市場裡包了個攤位,賣水果。
野廟的兩間破瓦房當天就讓吳叨叨開了拖拉機給推平了。
然後就大興土木,用了大半年的時間,修了一圈大院子。
紅磚的牆,青瓦的頂。黃沙水泥都是從鎮子上運回來的。
當時村裡人都好奇,以爲這個吳叨叨在外面跑江湖,怕是發了大財,回來當財主給自己修大宅子。
沒想到,院子修好後,吳叨叨在山門上掛了個【青雲門】的牌匾後,就弄成了一個什麼研究會——鄉民也不懂啥叫研究會。都說是這個吳叨叨在這兒開山立派了。
只有村裡的老人,瞅見“青雲門”這三個大字,纔會面色複雜的遠遠的觀望幾眼,然後絮絮叨叨的離開。
後來村裡才傳開了。
這個青雲門,是本地原本古老就有的。
只是後來在建國前,戰亂之中被燒了。
原本這個門派的祖宅在山背的一片宅子。
戰火之中被燒了後,原本是斷壁殘垣。
可後來,村裡鄉民誰家修房子,壘豬圈什麼的,就到後山的廢墟里撿磚頭。
有看見能用的石料,也都趕着車過來拖走。
於是,就這麼你撿撿,他撿撿,慢慢的,連個斷壁殘垣都不見了。
聽說村裡小學的老房子,當年墊地基的青石條子,都是從廢墟里撿回來的。
誰也不知道,村裡已經斷了幾十年香火的這個什麼青雲門,就居然被這個吳叨叨重建了起來。
村裡年輕後生一開始還覺得新鮮——有人看過武俠小說,以爲是玩的那一套,山門上掛了牌匾後,還有村裡讀武俠小說讀走火入魔的後生,跑來青雲門想拜師學藝。
還有人學着書裡的橋段,就跪在山門前,然後被自家的老人用鞋底子抽的鼻青臉腫給拽回家裡去了。
後來村裡的人,瞧這個吳叨叨一家子就沒什麼好臉色了,老人都說這個吳叨叨不務正業,家裡有兩個錢,也遲早敗光。
原本村裡的年輕人還以爲吳叨叨有什麼神功本事,對吳叨叨都還很好奇。
後來有一次,吳叨叨坐着驢車去鎮上辦事,結果驢子發了性,吳叨叨還被驢子踢了一腳受了傷,走到都一瘸一拐的一個多月。
於是年輕後生們就失望了。
哪有武林高手,被驢踢斷退的?
再後來,發現吳叨叨也沒啥本事,打架不行,倒是會給人看向算卦,堪輿風水。
於是大家就把這個青雲門,當做是一家子風水先生了。
就是吳叨叨的那個老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女屠戶,殺豬不眨眼的那種,頗有兇名,力氣也大,左右無人敢惹。
而且,這女人殺豬不要錢!最多就是殺完了豬,拿一副下水回去就當酬勞了。
慢慢的,也就和村裡人相安無事,關係也就好了起來。而且吳叨叨看命算卦頗有點本事,反而成了遠近聞名的半仙,鄉民偶爾家裡有個紅白喜事,搬遷建宅什麼的,都願意來找青雲門的老小過去給看看。
·
雲音上了十字坡,也沒有去青雲門的山門,反而繞過山坡後,直接就朝着後山去了。
南方多丘陵地帶,這種野山坡處處可見,而這一片地帶,山連着山,雖然都不高,卻因爲連城了一片,看起來頗有氣候。
若是夏日的時候,青翠的山嶺一片,延綿十多裡,看起來也頗有氣勢。
雲音進了山,一路行走甚疾,只是偶爾停下來稍做辨認方位,就沿着山道往山中去。
繞過樹林,越過溪水,便走到了一片山谷之中。
這山谷明顯從前是有道的,只是已經荒廢掉,黃土已經被野草掩蓋。
一片生命力茂盛的灌木荊棘就橫在了面前。
雲音站在山谷外,卻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了看天空,眯起眼睛來,在漫天星斗下,忽然擡起雙手來,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比劃,口中唸了幾句什麼……
忽然,她的眉宇之間就隱然有一股青氣流動,視野之中,這片荊棘林裡,緩緩的,灌木自動分開,就讓開了一條已然殘破不堪的石板路。
只是石板已經滿是斷裂。
雲音一步步踩着走過,腳下碎石滾動,她卻眸子裡帶着一絲淡淡的憂傷,眼睛盯着前方。
穿過荊棘林,繞過幾棵大樹後,眼前豁然開朗,就出現了一片古色古香的大宅院!
只是斑駁的牆壁上早佈滿了藤蘿,原本紅漆的大門也早就看不清顏色,連那門板和門樑,都在常年的雨水浸泡中,坍塌了大半。
站在宅門前,手裡輕輕摸着路邊的一根栓馬樁,雲音垂着眉毛,眼神卻盯着那坍塌的大門旁,落在地上的半幅銅匾!
已經鏽的幾乎爛掉了,但原本的“青雲”兩個字,卻依稀可辨。
“你……這裡……是你的家麼?”她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隨後,雲音臉色一變,冷冷哼了一聲:“閉嘴,不關你的事情。”
沉默了會兒,她才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答應我不傷人,我就不和你搗亂。”
“哼……”雲音冷笑:“待我找到法子,你想要挾我也沒有資格了。”
說着,她縱身一躍,就從坍塌的宅門外跳了進去。
·
裡面,赫然是一片連成片的,三進三出的大院落。
雖然已經破敗,不少地方已經坍塌。
但看得出來,當初修建的時候,必定是氣勢恢宏。
第一進院落內,兩邊的廂房成排,當中的院落空地上,地面的青石板,都按照八卦圖形佈置。
旁邊還有練功的兵刃架子,銅鼎。
赫然就是一片練功場。
頭前的堂屋正廳裡,已經空蕩蕩的一片,兩邊的立柱上都佈滿了藤蘿。
雲音大步走了過去,在左邊的柱子上,撩開藤蘿摸了摸,然後就摸到了一道刻畫的痕跡。
眼睛裡看着這殘破的院落,腦子裡卻彷彿想起了昔年,一個年幼的女童,在這裡嘻嘻哈哈的奔跑,然後偷偷的站在柱子前比劃自己的身高,再用小刀刻下痕跡。
還記得,那個向來面色嚴肅的父親,雙手背在身後,站在自己面前,教自己背誦口訣的嚴厲模樣……
再然後……
一切就變了吧。
父親死後,自己就被看管着,住在後院,再也不許到前院練功場來玩耍了。
從前對自己親熱的那些師兄師姐,後來見着自己都躲着走。
從正廳旁的廊道,穿過一道門,就來到了第二重院落。
然後,雲音站在第二重院落的左側,看着面前的場景,矗立在那兒,卻是一動不動了……
面前,是一片廢墟!
焦黑殘破的柱子,顯然是煙熏火燎後殘留的痕跡。
地面上碎裂的磚木,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周圍更是雜草叢生!
雲音站在這裡,盯着這片廢墟,足足看了有十分鐘,才緩緩的,深吸了口氣。
忽然,她輕輕的開口,問了一句。
“這裡,原本的一座樓呢?”
她的話語很輕,但語氣之中,彷彿努力的壓抑着怒氣。
院落裡,就在雲音的身後,一個聲音緩緩的做出了回答。
“你問的是藏書樓?早就燒沒了。”
在雲音的身後十多步的樣子,吳叨叨的老婆,那個中年女人,一身短褂子,就站在那兒。
雙手垂着,但右手裡,卻提着一條鞭子!
雲音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這個中年女人一眼,眼神落在了對方手裡提着的鞭子上,略微一頓,然後搖了搖頭:“你這個‘捆仙索’是個西貝貨,假的。”
中年女人不說話,只是用複雜的目光看着她。
良久,她才澀聲道:“你……怎知道?”
雲音輕輕一笑:“真的捆仙索,當年被我親手扯碎了。”
中年女人點了點頭:“嗯……門派中古老相傳,幾百年前,捆仙索被當時的掌門人拿着,後來逢遭大禍,掌門身死,捆仙索也被強敵毀掉了。
我這條捆仙索,是我根據門派中的典籍,自己後來做的一條。
只是我學藝不精,如今很多珍貴的材料也弄不到,所以,我這條自然是不如門派中原本那條的。”
雲音點點頭:“你用牛筋替代蛟龍筋,材質就差了不止一個品級。還有附加的法術,也是不足。”
中年女人翻了個白眼:“法術先不提。你說蛟龍筋……嗯,我倒是上哪兒去找鱷魚筋去?如今殺鱷魚是違法的你知道不?
而且,就算有地方人工飼養鱷魚,那種人工飼養的鱷魚,肉身酥軟,筋脈不堅,殺了抽筋,也不頂用,還不如牛筋呢。”
雲音點點頭:“你說的也不錯。製作捆仙索,需要用百年壽命的蛟龍,抽其筋來當主材。
當年我父……嗯,門派中的那條捆仙索,是獵殺了一條至少一百五十歲以上的蛟龍,才得了材料。”
“別蛟龍蛟龍的了,鱷魚就是鱷魚。”中年女人搖頭,冷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雲音笑了笑:“青雲門裡,還剩多少人了?”
“沒幾個,就我們一家子。”,中年女人嘆了口氣:“準確的說,以武入道的,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其他的……我丈夫修的是玄法,幾個孩子,我也沒忍心讓孩子學武。”
“荒唐!”雲音搖頭,冷冷訓斥道:“我青雲門,千百年來,就是以武入道,纔是正途!
其他的什麼法術,不過都是補充兒來的左道。
放着正途不修,卻讓門中人修左道……
你這個青雲門當代掌門,就是如此做事情了?”
中年女人張了張嘴,然後搖頭到:“你錯了,我不是當代掌門,當代掌門是我丈夫。
而且……以武入道,這個正途,又有什麼好修的?
咱們青雲門的歷史上,那些以武入道,走入正途,修道高深精妙的掌門高手,又有幾個是善終的?
如今是太平年代,修這些個,又有什麼用。
不如學些法術,還能派上些用場,在俗世行走,也夠用了。”
“夠用?”
雲音失笑,忽然臉上露出森然之色:“夠用個屁!若是有強敵殺上門來,譬如我,我若是要殺你滿門,你難道用那些旁門法術,什麼障眼法,什麼勘測算命的法子,來抵禦我嗎?!”
中年女人怪笑了兩聲,打量着雲音,緩緩搖頭:“你這話說的,太過好笑。
如今法制社會懂不懂?打人犯法,殺人償命。若是有人上門打打殺殺,那就報警啊。
太平年代,自然有太平年代的規矩。
你以武入道,縱然能修煉的上天入地又有什麼用?
這世道,有槍有炮,還有飛機坦克,你再強,還有導彈核武……
話說練那些個,能有城市戶口麼?能考公麼?能有編制麼?能買房買車麼?
兒郎要娶媳婦,女孩兒要出嫁,要工作要上班,要居家過日子,那些個玩意兒,我們這些人練練,也就到頭了。”
雲音聽完,忽然就收起了臉上的煞氣來,盯着中年女人,微微點了點頭。
“嗯,你不錯。”
“嗯?”
“我說,你不錯。”雲音笑了笑:“我不是什麼不知道世道的老妖怪,我對這個世界的瞭解比你更深,我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的。”
中年女人吞了口吐沫,嘆了口氣:“說了這半天子話,您還是沒回答我,您到底是哪一位呢?
上回沒問出來,您就被陳諾那個小子帶走了。
這次沒想到您半夜又偷偷溜了回來。
若不是這祖宅的法陣被人觸動,半夜驚醒了我,我都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除我之外,還有第二個人能識得我青雲門祖宅的法陣。
所以……您到底是誰呢?”
雲音皺眉:“這法陣……只有你知道?你丈夫呢?他不是掌門麼?”
“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比較好,安安心心當個世俗人,比什麼都輕鬆自在。”中年女人搖頭。
雲音忽然心中一動,看着中年女人:“你……姓雲?”
“我外公姓雲。”中年女人翻了個白眼。
“不對,既然是雲氏族子弟,那麼就算沒有男丁,也會在女性後嗣裡,找一支繼承姓氏纔對。
你既然修了我門中正途,那麼你就該繼承雲姓!”
中年女人笑了:“前輩,這都什麼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樣了。幹嘛非要注重姓氏和香火什麼的?又不是家裡有皇位要繼承。”
說到這裡,中年女人攤開雙手:“所以,您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您到底是哪位啊?
這大半夜的跑來摸了我們家的祖宅,總要說個身份吧?
您要實在不肯說,我就回去接着睡覺了。秋天雖然沒蚊子了,但山裡的風還是挺冷的。”
雲音盯着中年女人,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雲河這個名字,你知道麼?”
雲河……
中年女人皺眉略一思索,面色就露出驚疑來:“可是……祖上那位被稱爲‘陸相尊者’的那位祖師?”
“什麼陸相尊者,這種名號都是狗屁。”雲音笑了笑,然後卻點了點頭:“不過,說的便是他。
雲河……是我爹。”
中年女人身子一震!
但隨後,她卻搖頭:“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雲河尊者隕落至今,少說也三百年了!
而且……你爹明明是孫勝利孫校長,我還見過他!”
雲音:“…………”
中年女人一拍大腿:“所以……你這個身子是孫校長的閨女。但現在這個魂兒,卻是……雲河祖師的閨女?
那麼,你到底是借屍還魂,還是生魂奪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