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鹿山(13)

許母自己的這點心思自然不會告訴許棠,她現在最主要的顧慮在於,一怕別人說閒話,二怕自己閨女這性子壓不住周險,跟着他今後會受委屈。

她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帶着兩姐弟該拜年的拜年,該走親戚的走親戚,忙到初八,一切消停下來,打算與許棠好好談一談這事兒——許棠倒也沉得住氣,這些天沒提一句和周險有關的任何。

麪包車停在一家超市門口,三人從麪包車上下來,許母帶着姐弟兩人進去買了晚飯要吃的小菜,出來時,發現門前不知何時停了輛大奔。

車窗降下來,副駕駛上竟是坐着渡河鎮鎮長。

許母這人最怕跟當官的打交道,拉着許棠就要走,誰知鎮長開口笑道:“許夫人,來買菜啊。”

許母嚇得手一抖。

鎮長便似沒覺察一般,笑看了許棠一眼,“聽說您家要辦喜事兒了,到時候喜帖可別忘了發我一份。”

許母勉強笑了笑,“您是聽誰說的?”

“還能有誰,您家女婿周險唄!要我說,真是後生可畏。渡河鎮正在招商引資,您知道吧?周險正在接洽,這要真能談妥,可是造福渡河鎮的大事兒。”

許母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自然不知道什麼招商引資,但唯有一點還是十分清楚的,就是鎮長現在跟周險是合作關係,聽語氣對他還頗爲激賞。

許母笑了笑,“那……那挺好的。”

鎮上擺了擺手,“那行,就不耽誤您時間了。”

許母莫名其妙,怎麼短短几天時間,周險就成了鎮長的座上賓。許棠也心有疑惑,朝着駕駛座上看了一眼,頓時一愣——扶着方向盤那人笑容狡黠,除了方舉還能有誰?

她便又看了看這車,的的確確就是方舉日常開的那輛奔馳。

許棠仔細一想,便也明白過來了。敢情是周險專門請了鎮長過來,就許母這心病對症下藥——她怕人說許棠閒話,周險就讓人再不敢說一句閒話。

回去路上,許母仍在嘀咕這事兒,“許棠,我問你,周險真有這麼大本事?”

“您不信?”許棠看她一眼,“他在枝川開酒店,過來剪綵的人可比鎮長派頭大多了。”

許母目光轉向許楊,許楊也趕緊點了點頭,“媽,險哥這幾年生意做得大,渡河鎮果蔬收購幾乎被他一人壟斷了。去年貓子山不是挖出了石膏嗎,我聽說今年就要在鎮上建石膏廠。”

“意思是,周險投資了?”

“嗯,具體我也不清楚,還得問險哥。”

許母咂摸片刻,忽然反應過來許楊對周險的稱呼,立即繃着臉道:“什麼鹹哥甜哥!”

許楊嘻嘻一笑,“那該喊什麼?姐夫?”

“……許楊你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姐弟倆自小跟許母鬥智鬥勇,哪能不清楚許母心裡已經有所鬆動,只要許棠和周險表現良好,再過些時日,恐怕離鬆口也不遠了。

許棠越想越覺得前途光明,臉上笑容一時沒繃住,立即被許母狠狠剜了一眼,“你姑娘家家的,矜持一點!”

當晚,許棠吃過晚飯去洗手間正要洗澡,外面忽傳來蔣禾花的聲音:“許棠姐!”

自回到鎮上,這還是許棠第一次見到蔣禾花,她趕緊披上外套出去。

兩人聊了會兒天,蔣禾花道明來意:“許棠姐……其實我過來是想借那個……”

“哪個?”話音剛落,許棠便反應過來。

蔣禾花笑了笑,“剛剛來的,這麼晚超市已經關門了。”

“我這裡沒有,”許棠衝着臥室裡的許母喊了一聲,“媽!家裡有沒有衛生巾?”

“我更年期都過了,哪來什麼衛生巾!”

許棠笑說,“要不你先拿紙墊着?”

蔣禾花無奈笑了笑,“只能這樣了。”

許棠將她送到門口,“你明天要是沒事兒就過來玩。”

“好,”蔣禾花點頭,“那許棠姐你早點休息。”

許棠望着蔣禾花進了旁邊屋裡,轉身回到客廳,許母恰從臥室出來,“你這個月還沒來?我記得你一向蠻準時的啊。”

許棠一怔,忙說,“這段時間休息不好,可能延遲了。”

許母“哦”了一聲,也沒在意。

許棠生怕許母起疑心,平日一直格外小心,晨起孕吐反應嚴重,她都是鎖好了門,開着水龍頭,蓋住自己的聲音。吃飯時也細嚼慢嚥,只挑清淡的小菜,就怕在飯桌上沒忍住。

許棠洗完澡,正坐在臥室牀上吹頭髮,一個沒留心,許母忽幽幽閃了進來。許棠嚇了一跳,“媽,你進來幹什麼?”

“我找點東西。”

許母拉開衣櫃翻了半天,找出雙毛線襪子捏在手裡,也不出去,背對着許棠,將襪子翻開,“許棠啊,我問你個事兒。”

“什麼?”許棠關掉吹風機,擡頭看着許母。

許母將那襪子翻來覆去,扭捏半晌,終於低聲開口,“……你,你跟周險有沒有……那什麼?”

許棠耳根噌地紅了,然而她面上卻是波瀾不驚,“您說什麼呢。”

“我跟你說啊,沒結婚之前,你千萬別跟他……”

許棠一愣,“您的意思是,同意周險和我結婚了?”

許母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轉身瞪她一眼,“誰說同意了?我就是打個比方,不管你是要跟誰結婚,結婚之前都……知道嗎?”

許棠“嗯嗯”敷衍兩句,許母似是終於滿意,拿着那毛線襪走了,走出去兩步,又返回來,仍將襪子原樣塞回衣櫃。

許棠哭笑不得。

第二天早上,許棠去浴室洗漱,吐得昏天暗地,似乎比往日更厲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肚裡孩子正在長個兒的緣故。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許母的聲音:“許棠,你給周險打個電話,問問他生辰八字……”

許棠趕緊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強忍着噁心,“好。”

“聽見了嗎?”

“聽見了,我等會就打!”

門外腳步聲遠去了,片刻又折回來,“你把洗漱臺上頭繩給我遞出來。”

許棠雙手撐在面盆上,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在上廁所!馬上給你!”

“你上廁所水都不關?……你門沒關啊,那我進來了。”

許棠想要阻止,然而已來不及。

許母一愣,“你怎麼了?”

許棠正要把謊圓過去,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許母走到跟前,拍着她的背。許棠將這一陣撐過,擡頭虛弱笑了笑,“我可能吃壞肚子……”話沒說完,因她瞧見許母正冷冷盯着她,眼中怒氣翻涌。

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如何看不出來。

許棠立即斂了神色,“媽……”

許母打斷她,“幾個月了?”

許棠低垂着眼,不敢再說瞎話,“可能三個多月了。”

“我是說你怎麼每天都要在廁所裡待這麼半天,敢情偷偷摸摸給我懷了個外孫!”許母猛一把拽住許棠手臂,將她拉出浴室,拖到臥房許父遺照跟前。

“你自己跟你爸說,你丟不丟你許家先人的臉!”

許棠“噗通”一聲跪下。

動靜太大,還在睡覺的許楊被吵醒了,他沒敢出屋,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但聽見許母發這麼火,也知道事情不妙,趕緊給周險打了個電話,讓他馬上過來。

他打開房門,走去臥室,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許棠,又看了看面罩寒霜的許母,“媽……”

“你也給我跪下!”

許楊不明所以,褲腿忽被許棠輕輕一拽,便也跟着跪下了。

“許楊,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許楊莫名其妙,“什麼事?”

“什麼事?”許母冷哼一聲,“你聽話乖巧的好姐姐,給你懷了個外甥,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許楊一愣。

許棠跪得筆直,“媽,許楊不知道,這事兒和他沒關係。”

“沒關係?自己姐姐做錯事往歪路上走,當弟弟的不拉一把,反而扇陰風點鬼火,這叫沒關係?”許母氣得發抖,抄起立在一旁的撐衣竿,猛砸在許楊背上。

許楊悶哼一聲,許棠眼皮也跟着一顫。

許母打了七八下,每一下都不遺餘力,自己也似乎累了,丟掉竿子,猛喘一口氣,“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倆根本就沒把我這個當媽的放在眼裡……”

許棠鼻子一酸,“媽……”

“你們自己說,就你們這幾個月乾的事,那樁不是快要鬧出人命?”許母聲音直哆嗦,“我也不求你們大富大貴,平平安安行不行?許家就剩你倆了,你們要是出一點事,我以後去地下見了你們爸爸,讓我怎麼……怎麼跟他交代……”許母別過臉,猛抽了一下鼻子。

許棠眼淚滾下來,“媽,我錯了!我今後一定不讓您操心!”

正在這時,忽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許母拿手指揩着眼淚,“許楊,去開門。”

來人自然是周險,趕來匆忙,喘着粗氣。許楊急忙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壓低了聲音說道:“險哥,我姐懷孕的事你怎麼瞞着不說?媽知道了,正在訓她。”

周險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許楊一怔,“你不知道?”

周險霍地抓住他手臂,“你說你姐懷孕了?”

許楊點頭,還未來得及開口,周險已鬆開他,扭身閃進屋裡,壓根阻止不及。

周險到了門口,見許棠正垂頭跪在地上,臉色頓時一白,膝蓋一躬,“咚”一聲跪在許棠身邊,“阿姨,都是我的錯!”

許母本消退了幾分的怒氣頓又排山倒海而來,“周險,許棠父親這事兒,我很感謝你,可許棠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被你這麼給玷污了……”

“媽!”許棠咬了咬脣,“這事兒是我自願的。”

“你要不要臉!”許母彎腰拾起地上的撐杆,猛地砸向許棠,而周險已搶先一步,將許棠整個抱進懷裡,護得嚴嚴實實。

許母氣不打一處來,下手更加不留分寸。鐵質空心的竿子,一下一下砸在他堅實的背上,“咚咚”作響。

許棠眼淚簌簌往下落,而周險只緊緊抱着她,一聲不吭。

許久之後,許母最後一下用力過猛,竿子從手裡脫出去,“當”的一聲,彈在水泥地上。

罵也罵了,打也打了,許母胸膛劇烈起伏,盯着地上的兩人看了半晌,轉身出去,將門“砰”一下甩上。

許棠緩緩擡起頭,抽泣道:“周險,你沒事吧。”

周險勾了勾嘴角,“沒事,撓癢癢一樣。”

許棠“噗”地笑出聲,用力太狠,扯到鼻子,疼她一個哆嗦。周險伸出粗糲的手掌,在她溼乎乎的臉上抹了一把,“你真懷孕了?”

“難道還是假的?”

周險目光移到她肚子上,盯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帶了幾分顫抖,“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準備找個時機告訴你的。”

周險低哼一聲,“這還要找時機?是不是打算找個良成吉日,沐浴焚香,三叩九拜之後再跟我說?”

許棠被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話逗笑了,“現在知道,不覺得驚喜嗎?”

“驚喜,驚得很。”周險低頭看她一眼,“你站起來,別跪了。”

許棠搖頭,“我媽氣沒消呢。”

“那你蹲着,等你媽進來再跪。”

許棠瞪他,“這是作弊。”

“地上硬,你跪我衣服上。”說着就要脫掉外套。

許棠急忙阻止他,“我媽進來看見,肯定又要氣得打你一頓……真沒事,跪一跪又死不了人。”

周險總算作罷,“那好吧。”

“我昨天看見方舉了,他什麼時候來的鎮上?”

“前幾天,過來談開石膏廠的事。”

許棠驚訝,“所以鎮長說的話都是真的?你們真要投資?”

周險瞥她一眼,“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呸,你要是匹諾曹,鼻子早將地球大氣層都戳破了。”

“……皮諾曹是誰?”

“……”

過了一會兒,許棠又問,“縣裡情況怎麼樣了?驍哥,還有唐姐……”

周險靜了數秒,“驍哥是絕症,最多還能活三年,薇薇和唐虹都在陪着他。”

許棠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情況,一時沉默,半晌才又開口,“那陳一鳴呢?”

周險挑眉,“許海棠,我發現你膽子越來越肥了,都這時候了,竟然還關心陳一鳴。”

“你不是說不吃他醋嗎?”

“……你現在是孕婦,我不跟你一般計較。”

許棠莞爾。

過了片刻,周險還是回答,“鄭叔這案子估計得審上大半年,現在上頭風聲緊,縣裡一把手又亟需立功,陳守河、陳一鳴,以及陳一鳴的老丈人到底會不會被牽出來,還不一定。總之,今後恐怕得夾起尾巴做人了。”

許棠垂眸,“善惡終有報。”

周險伸手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歇一會兒,省着點力氣,還不知道得跪多久呢。”

半小時,沒人來喊他們。

一小時,仍然沒有人來喊他們。

隔壁蔣禾花家似乎在做辣椒炒肉,嗆鼻的香味順着沒有關嚴實的窗戶一陣一陣飄進來。許棠沒吃早飯,餓得肚子咕咕直叫。

周險伸出手臂,“要不先啃一口?”

許棠嫌棄推開,“我爸看着呢,嚴肅點。”

“許海棠,你媽跟你弟是不是出門去了,怎麼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要不你偷偷站起來吧,反正沒人看見。”

“我爸看着呢!”

“你爸不會怪你的。”

許棠瞪他,“你又知道了?”

四周靜悄悄的,從窗戶縫裡漏進來一縷日光,金色塵埃緩緩漂浮。

不知過了多久,門猛地被推開,許楊站在門口,笑出兩排白牙,“姐,姐夫,趕緊起來,去蔣禾花家吃中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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