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的預算當然是沒問題的。於是我在電影開始籌劃之初,就開辦了一個專門的網站,把電影內容裡所涉及的時間輪迴和多重宇宙論點拋出,並設立贈票和抽獎活動來引人討論。同時,我也打着爲影片科技硬核更嚴謹的幌子,去徵詢物理學家們的意見。”
“但可惜的是,沒人真的對我提出的科學概念,和論述其嚴謹性感興趣。不但網上的討論全是沒營養的胡說八道。就連物理學家們也只當成個笑話。這些專家的興趣全在跟我合影拍照上,談起正事就是敷衍,不但根本就沒有認真和我討論的意思,甚至還有學術上和性別上的歧視。”
“一切讓你說中了,我最後發現,讓整個世界的人意識到多重宇宙或者是立體時間的存在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恐怕沒法藉此刷新人們的意識。也就只好把影片的拍攝重點放在對人性的反應和帶來的啓迪上。”
“總而言之,爲保證影片的製作水準。我還是使用了知名的大牌導演,這次替我拿導演話筒的是邁克爾·貝。配樂還是久石讓擔任,我與工業光魔公司也繼續保持了合作,還是由他們來完成影片特效鏡頭。”
“這次甚至不少有名氣的演員都主動找上門來,要求以低片酬接拍我的新電影。可我不想讓明星的光芒蓋過主題和我想傳遞的信息,最後還是選用了有才華的不知名的青年演員。”
這時,貝璐猛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然後深呼一口氣,才凝視着手裡的玻璃杯說。
“但即使如此,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讓這部電影有內涵。可這部被我命名爲《迷離重生》的創新性電影還是徹底失敗了。可以說一敗塗地。”
卓羣不由一皺眉頭。
“怎麼說?你能說得稍微詳細點兒嗎?”
“就像我剛纔說的,這部電影垮了。我專爲這部電影挑了今年的元旦賀歲檔期在國內隆重推出,開幕慶典請來無數知名影人。雖然上映的第一個月時,票房還不錯,但接下就漸漸沒人看了。”
“幸好我沒選擇全球同時上映。觀衆們都討厭這部電影,口碑十分糟糕,豆瓣評分不足七分,這恐怕還是看在我拍了《三體》,還有大師們技術水平較高的份兒上。”
“那些影評人是怎麼說來着?對,‘脫離現實的神秘主義臆想’,這句話大約是最普遍的專業觀點了。‘邏輯性差’、‘不知所云’、‘情感混亂’、‘矯揉造作’這些話則是觀衆們的反饋。甚至有人說都是穿越類電影,可這部電影拍得不及《夏洛特煩惱》的一半好看。”
“大部分人喜歡的劇情,反倒是詹姆斯按照好萊塢故事俗套,把男女主人公生捏在一起的愛情部分。還有男女主人公如何利用重生優勢的情節上。但對於故事所表達的內涵和角色情感,以及沒有一個完美大結局,卻深惡痛絕。”
“好些人甚至不懂得劇中人物的選擇。就因爲男女主人公沒有沉浸在物慾和私慾裡,在肩負着責任的同時,還要尋求世界和時間的真理。他們居然說劇情不符合人性,男女主角都是傻子。”
“還有人因爲女主角性格獨立、堅強,不想依靠男人,就說這樣的人設糟糕,把電影定義爲反應女權的文藝片上。我真的懷疑走進電影院的觀衆,就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看懂這部電影!”
接下來是一陣長達兩分鐘,很有點尷尬的靜默。
因爲沒看過這部電影,卓羣實在有點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勸慰。
最後想了半天,才終於含糊的開口。
“我對你的挫折感到非常遺憾。這種事兒確實讓人不舒服,或許還會對生活感到失望。可生活本就不會是童話故事,並非一路坦途,更不是公平的。你得想想,拿我們身上無緣無故發生的事兒來看。這點小坎坷,相比起來還算什麼呢?”
貝璐搖搖頭,仍舊露出苦笑。
“你這話是沒錯。可問題是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太有趣了,不是嗎?”
“看吧,你拒絕和我合作,和我不歡而散,主要原因就是因爲你擔心我拍出的電影會造成巨大影響,對我們產生危險,擔心它會影響世界的變化。但實際上,這世界根本不把它當回事,而是當成一個可笑的笑話。”
“由於反響不好,我對外及時公開發言,妄圖補救。可惜,我對電影創意的所有解釋都被批評的體無完膚。羣起而攻之的言論讓這部電影越來越像部爛片。有人說它太寫實,有人又說太抽象,有人說太晦澀難解,有人說這是我自嗨之作。人們成羣結隊的站在了這部電影的對立面上。”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唯一達成一致的公共論點,就是對於這部電影的定性,大家都說它是藝術電影。公認裡面有許多創新的電影意識。可偏偏我這次來法國等着參加五月戛納電影節,卻不是因爲《迷離重生》而來。而是因爲《三體》續集而來。”
“有意思吧?一部純粹的商業性電影,居然在歐洲藝術性電影節入圍最佳影片了。而無數人認定是藝術電影的《迷離重生》,卻連戛納電影節的初步評選都沒有通過。”
“這就是這個世界,難道不瘋狂嗎?”
卓羣再次沉默了一會,再擡起頭來,他眼裡已經全是溫和的神情。
“你知道的,我曾經是國內網文業內的壟斷者,我曾經是個出色的紙媒從業者。我自己就在經歷輪迴重生。”
“如果我把自己真實的故事和體驗寫下來,無論是製作成本,還是推廣方式,都比你更便當,更遊刃有餘,也更安全許多。”
“哪怕我沒有讓世界整體意識刷新的雄心壯志,我也可以藉此慰藉孤獨。可我並沒有這麼做,你想知道原因嗎?”
激動中的貝璐,情緒因好奇有了剋制,她擡頭望向卓羣。
“我很想知道。那麼到底是爲什麼?”
卓羣毫不猶豫的侃侃而談。
“其實就是因爲時代的不同。這樣的作品在八十年代或許會產生轟動。但如今不會產生任何良性效應,只會遭到嘲笑。”
“因爲我們生活的節奏變快了,家庭結構簡單了,生活和平且平穩了。如今這個科技驟變,讓人眼花繚亂的時代,人們的精力全被外在變化吸引了。大多數的人,視這種生活平緩的狀態爲理所應當,甚至厭煩。完全不懂得感恩,都是唯我獨尊。當然也不需要審視自己的內心,更沒有耐心去體驗複雜的情感了。”
“大衆渴求的就是簡單和放縱。我只能說,這是一個極端物慾化,用廣告給人們樹立價值觀,讓人性逐步退化的年代。人們的需求和動物越來越接近。都忘記了人之所以是人,人的評判標準,就是因爲擁有最微妙,最寶貴的情感。如果一個智商高,知識豐富,財力豐厚,卻毫無道德底線的人,還能算人嗎?對不對?”
“同時你也得承認,欣賞精品藝術作品,是需要思想境界,需要見識、知識,甚至物質水平的。生存艱難的人,難有這樣的心境,這樣的素養。這就限制在了小部分人羣裡。就像國粹京劇,就像繪畫,就像書法,就像古典樂,就像芭蕾舞。你確實可以做到,讓自己的作品充滿藝術價值,但卻永遠沒辦法教給大衆該如何欣賞。”
“而一般的人假如對這種藝術不瞭解,就難以體會其中的特殊樂趣的,但對於特定人羣。有着相等條件的人,卻會感受到難以言表的魅力和吸引力。這就叫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所以你的失望,主要問題就在於你把大衆的思想境界和欣賞水平看得太高了。你強調思想性和人性情感的作品居然渴望取得通俗作品的轟動效應,多麼不切實際。”
“說真的,你也不應該試圖去跟大衆做電影的討論。因爲涉及到專業性,有價值的交流,同樣必須建立在知識和見識對等的基礎上。否則你說的話就是白費力氣,對牛彈琴。”
“你不妨仔細想想看,有時間在網絡發言扯淡的都是顯而易見的特定人羣,他們連自己都沒活明白呢,又能有什麼高論?你說的那些,他們能聽得懂嗎?就那些把信息當見識的外行人。你跟他們認真說一句話,都是你輸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貝璐的面前又因爲她那獨特的習慣,而多出了許多紙屑。
她的眼神此時已經有了些精神,但卻還是往下看。
“你的話,我懂了。我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痛苦的教訓,但好在我已經成熟的可以面對現實了。我們兩個都必須去接受,畢竟我們失去了這麼多……”
卓羣則繼續補充道。
“那麼,就請你不要對自己太苛刻了。我知道這部電影對你的意義,知道你渴望做對世界有積極意義的事兒,知道是在多麼大的壓力下,力排衆議堅持自己認爲是正確的事兒。我尊敬你的堅持,佩服你的毅力,即使我不同意你的做法和觀點。”
貝璐終於擡起頭來,看着卓羣。
這樣的眼神柔和了許多,那是卓羣從不曾見過的。
“謝謝,我就知道,我來找你是對的。你的話對我很有幫助。”
但她卻沒想到,本應該結束的對話至此卻沒完。
卓羣竟然一下站了起來,而且從房間的衣架上取下了一件自己的外套,招呼她。
“這算什麼。你跟我來,這件衣服你得穿上。我要帶你去地窖,給你再看些非常有意思東西。應該能讓你的情緒更積極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