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長空之下。
不算明亮的火光,映照出烽堡的輪廓。
下方則是蜂擁着衝過來的無數蠻族身影。
衝在最前面的那些蠻族,竟然捨棄了戰馬,跟步卒一樣向着烽堡蟻附而上。
攻城器械?
不需要的。
烽堡不似城牆那般高大,那些蠻族士卒幾個騰躍,往往就能接近烽臺之上。
雖然大多數都會被烽臺之上刺出的長矛捅落,但只要數量足夠多,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浮於虛空的韓紹,俯瞰着下面雙方的這一場夜間血戰。
唯一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在那座不大的烽臺上看到了不少蠻族少年的身影。
他們此時正站在前方烽堡戍卒的身後,拼死抵禦突入後方的蠻族士卒。
‘唔,我此時附身的這一具軀殼,便是因此重傷……’
韓紹心中升起一抹明悟,嘴角淡淡勾起。
有點意思。
隨後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破開的血洞。
神念一動,汩汩而出的鮮血逆流回軀體,被利刃洞開的傷口隨之迅速閉合。
下一刻。
強大的天地元氣,驟然在其身邊瘋狂匯聚。
下方那些被一幕徹底震撼到了的蠻族少年,甚至忘了前方衝殺而來的敵人。
仰頭望向虛空,口中驚呼一聲。
“澤!”
可虛空之上那名爲‘澤’的少年,卻是充耳不聞。
任由無盡的天地元氣,以近乎填鴨的方式,粗暴的灌入體內。
只是短短几息的時間,一股恐怖的強大氣息,便瞬間席捲整個烽堡上空。
如此突如其來的異變,直接讓烽臺之上驟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凝滯。
不但那些蠻族少年震驚莫名。
衝上烽臺上的蠻族士卒也是如此。
“這……”
有蠻族士卒仰頭望着那道浮於虛空的少年身影,眼神先是疑惑。
可當他瞥見那雙漠然俯瞰而下的金色雙瞳時,一陣從未感受過的驚悸之感,霎那間充斥心頭。
心中原本沸騰的殺意,轉眼便化作了無盡的驚恐之意。
只是沒等他做出多餘的反應。
虛空之中,便傳來了一聲淡漠如寒冰的字音。
“誅。”
聲音平淡,毫無情緒。
可落在耳中,卻彷彿從九重天闕之外降下的神諭一般。
無可違逆!
於是下一瞬,那些已經衝上烽臺,甚至正在衝向烽臺的蠻族士卒身影,轟然爆碎。
潑天的‘大雨’潑灑而下。
瞬間將本就血腥不已的烽臺之上,澆灌出了一抹濃郁的血色。
這一刻,剛剛還與敵人奮死廝殺的歸義奴兒愣住了。
乞顏澤,他們認識。
雖然他因爲屈身爲奴的時間早一些,比大多數人都要強大不少。
但怎麼可能強大到這種地步?
這種一言誅殺無數人的可怕手段。
以他們的修爲,甚至完全無法理解。
不過在感受到那具身體上漸漸熾熱的熟悉氣息後,不少歸義奴兒的眼中忽然一亮。
正待說什麼,一直掩藏在人羣隱秘處督戰的臺吉,已經一臉狂熱地推開衆人,現出身形。
口中高呼。
“主人!”
主人!
有臺吉這條瘋狗佐證,烽臺上的所有歸義奴兒終於確定下來。
果然是主人!
臺吉和阿骨打沒有騙他們,主人果真沒有拋棄他們!
甚至不惜在此絕境降下神威,親自出手拯救他們。
此刻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在他們心中滋生,而後竟化作與臺吉一般無二的狂熱。
“歸義兒郎,見過主人!”
陣陣呼喊、拜見聲中。
虛空中的那道‘少年’軀體,低垂眉眼,金色的雙瞳掃過下方。
微微頷首,道了一句。
“不錯,很英勇。”
只是面對這般誇讚,下方那些歸義奴兒還沒有來得及迴應,便被遠處的一道冷哼打斷。
“哼!裝神弄鬼!”
話音落下。
遠處的虛空中,便爆發出一陣強大氣息。
而後便是一道巨大的元神之相,邁步踏出。
殘缺的月色下,蒼狼踱步,鬚髮舞動,爪牙鋒銳。
高達數丈的身影,在虛空中踩出道道漣漪。
強大的威壓,席捲傾瀉。
甚至壓得在場所有人呼吸都無法順暢。
韓紹耀起的金色瞳光,沒去看那道威逼而來的強大蒼狼元神。
反倒是望向遠處那些被其鎮壓的歸義營奴兒,而後微微蹙眉。
“傷得可重?”
聽得熟悉的聲音,臉色慘白的鐵木阿骨打眼神閃過一抹慚愧與挫敗。
“還好。”
說着,低頭嗡聲道。
“阿骨打,讓主人失望了……”
在一尊元神境真人面前,哪怕他有主人賜下的天門境修爲,哪怕他有鐵騎千餘,卻依舊有如螻蟻。
對方法力席捲,一掌拍下,千餘騎軍便瞬間人仰馬翻。
若不是對方看在身爲同族的份上,沒有起殺心。
他們這些想要繞到後方突襲的千餘騎,現在怕是已經全軍覆沒。
對此,韓紹卻是沒有說什麼。
在絕對的實力碾壓下。
什麼迂迴、襲擾,戰略、戰術,都是虛妄。
就像兵家,真正讓他們立足於世的,是兵法、戰陣嗎?
不是!
是軍勢!
軍勢一成,逆伐高境修士,纔是兵家的根本。
見韓紹理也不理自己,如此漠視,那蠻族元神境真人心中一怒。
“好一個目中無人的南狗!”
韓紹聞言,回首望了他一眼,眼神漠然。
目中無人是真的。
至於說……南狗?
上一個這麼跟他叫囂的,好像是被削成了人彘,擺在了京觀之上。
望着那道威勢驚人的蒼狼元神,韓紹心中閃過一抹嘲弄。
‘區區元神境真人……’
可隨即便不由失笑一聲。
因爲他忽然想到了當初自己面對元神境的拉善兀良。
那漠然、戲謔的眼神。
好像跟現在的自己一般無二啊……
怎麼形容呢?
此時此刻,恰如彼此彼刻?
韓紹淡漠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莞爾。
“看在你沒有痛下殺手的面子上,跪地請降,本侯給你一條活路如何?”
本打算順手捏死對方的韓紹,忽然想到城中那些大族、宗門。
心中一動,頓時改了主意。
而他這份難得的慈悲,卻是讓那蠻族元神真人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羞辱。
“該死的南狗!你找死!”
“單憑伱奴役我族子弟,今日便饒你不得!”
蒼狼嘯月。
撕裂雲層的那一刻,無盡的月輝灑下。
竟然讓周圍數十里方圓,驟然明亮了起來。
而那接引了月華之力的蒼狼元神,身上的氣息再次一個爆發,越發可怕。
只是眼看這一幕的韓紹,金色的雙眸卻是閃過一抹玩味。
“不錯,離第六境也不遠了,算是有些價值。”
嘴上這般雖然說着讚許的話。
可面對那道從虛空傾覆而下的巨大蒼狼身影,他卻是隨意地伸出手,向着虛空抓去。
下一刻。
這道身軀裡的那顆太陽真火火種,驟然間劇烈膨脹。
虛空中那道看似單薄的少年身軀,爆發出一陣強烈的火光。
而後越來越亮。
幾乎是轉瞬之後。
便有如一輪大日懸於蒼穹。
將原本的暗夜,化作了白晝!
被這突如其來的耀眼,灼得睜不開眼的所有人,神思混沌之下,竟然生出幾分‘天亮了’的錯覺。
那作爲與之爭鋒相對的正主,那蠻族元神真人心中一驚。
而後瞬間安定。 “若是你本體在此,我還懼你三分。”
“可如今你不過是倉促間借來的力量,也想隻手鎮壓我?”
神念附體的秘法,他雖然不會。
但以他的境界,也不是什麼無法理解的事情。
對方本體境界再高又如何?
他已經打定主意了。
等殺了對方這具分身,破了這烽堡。
然後立馬就帶着這些小崽子回到草原深處。
料想對方也拿自己沒辦法。
於是下一刻。
虛空中蒼狼咆哮,想要一舉撕碎那向着自己抓攝而的遮天巨手。
只是下一瞬,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了。
那隻遮天巨手已經抓在了蒼狼脖頸之上。
恐怖的真火灼燒之下,甚至讓他有種即將被焚盡一切的感覺。
虛空中巨大的狼目,閃過一抹前所未有的驚恐。
“以本侯的性情,能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你應該感到慶幸。”
金色的眼神依舊淡漠。
虛握的手掌間,彷彿抓着的不是一尊真人元神,而是隨手捏着一隻螻蟻。
只要他願意。
瞬間便可讓其形神俱滅。
而作爲那隻被擒握的‘螻蟻’,巨大的蒼狼面目閃過一抹恐懼與震驚。
瑪德!栽了!
踢到鐵板了!
他實在沒想到對方只是一縷神念降下,竟然也如此可怕。
可眼神卻依舊充滿了桀驁與不屈。
“呸!南狗!殺了我吧!”
“蒼狼的子孫,絕不會給孱弱的南狗當奴!”
落到對方手中,他只求速死。
至於說跪地請降,給雍人當狗,絕無可能!
否則的話,他怎麼對得起自己被雍人屠滅的部族?
一想到自己從定北城下死裡逃生返回部族後,看到的悽慘一幕。
那蠻族元神真人眼中便閃過一抹痛苦與憤恨。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具少年軀體裡藏着的存在,正是造成自己部族慘劇的罪魁禍首。
當然就算是知道了,也毫無辦法。
虎狼相食。
強者生,弱者死。
沒有道理可講的。
只是對於他這份桀驁,韓紹卻是冷漠笑道。
“死?這可由不得你。”
想活,要看他允不允許。
想死,同樣也是!
落在他手中,死、活皆是恩賜。
哪有這般自在?
說話間,一道太陽真火火種瞬間沒入蒼狼元神之中。
而後,便是一陣劇烈的真火在其元神中焚燒開來。
這種巨大的痛苦,遠比作用在身體上更加可怕。
饒是其元神境的修爲,也無法承受。
痛苦的嘶吼,在蒼狼元神的加持下,震撼着整片虛空。
“族長!”
此刻早已顧不上攻破烽堡的蠻族們,睜大了雙眼驚道着。
下一刻。
數道天門境的強大身影,踏着虛空逆伐而上。
虛空中大日高懸。
與之相較,那數道天門境的身影,卻有如撲火的飛蛾。
看起來渺小而無畏。
韓紹極爲欣賞這種被稱爲勇敢與無畏的愚昧,順勢單指一點。
瞬間將幾隻‘飛蛾’點燃。
然後眼神平靜地看着他們在自己面前化作飛灰,於虛空之中燃盡一生。
揮手將遺留而下的命元血霧,落在臺吉和鐵木阿骨打身上。
韓紹便沒有再管了,而是看着那蠻族元神境真人冷聲道。
“可願降之?”
虛空中那道在太陽真火中煎熬的蒼狼元神痛苦不已。
再看到那幾名瞬間殞命的族人,那雙巨大的狼目宛如活物般流出血淚。
可依舊桀驁不馴道。
“唯死而已!不……不降!”
韓紹聞言,有些不耐煩了。
他留這蠻狗一條命,無非是見他有些價值。
這才耐着性子,浪費一點時間。
可既然對方不識時務,韓紹也只能作罷。
還是直接抹去神魂意識,看能不能煉製成道兵吧。
雖然在日後做那事的時候,可能會留下一些破綻。
但只要處理得夠乾淨,想來也無妨。
念頭轉到這裡,韓紹冷哼一聲,便要動手抹殺對方的神魂意識。
可這時,下方那些已經從其元神鎮壓中解脫出來的歸義奴兒中突然衝出一道身影。
痛哭着跪倒在地。
“父親!降了吧!”
他之前就認出了父親。
可出於背叛族人、屈身爲奴的羞愧,以及那藏在心底的一抹畏懼。
所以一直沒敢跟父親相認。
只是現在不認不行了。
以他對主人的瞭解,能跟父親廢話這麼久,其忍耐肯定已經到了極限。
父親會死的!
而聽到這聲熟悉的呼喊,那尊蒼狼元神眼中閃過一股難以置信的震驚。
“阿韜……”
相較於長子和二子,三子赫連韜由於只是自己一時歡愉的產物。
所以在族中一直沒什麼存在感。
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他怎麼會認不出來。
可現在他長兄、二兄皆死,他怎麼會沒死?
蒼狼元神眼中閃過一抹不解與茫然,甚至就連被真火灼燒的痛苦,也忘卻了許多。
可隨後祂便明悟過來。
因爲接下來便看到那些歸義奴兒中,又衝出幾道身影,跪伏在地。
“族長!降了吧!”
是了……
他們降了南狗!
提起刀爲南狗征戰,爲南狗屠戮族人!
背叛了整個烏丸部族!
想到這裡,赫連彰心中涌出一股暴怒。
他們怎麼敢!
只是就在他憤怒得想殺人的時候,四周來自太陽真火的焚燒與禁錮,卻讓他什麼也做不到。
“父親!”
“活着!弱者只有依附強者,才能更好的活着!”
“這不都是父親教我的嗎?”
赫連韜朗聲說着,情真意切道。
“現在長兄、二兄都死了,但是你還有我!”
“就當是爲了我,爲了赫連部,請父親!降了吧!”
聽聞這話,赫連彰身形一震。
隨後心中忽然涌出一陣巨大的無力感,沉默了下來。
正不知道如何迴應的時候。
卻見自己那僅剩的三子,忽然拔出長刀,做出要自戕的架勢,悲聲道。
“父親若是不降,韜也無顏苟活在世,願隨父親而去!”
“就讓我赫連部闔族死絕吧!”
赫連韜握着長刀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在賭!
賭父親的一絲憐憫之心!
只要父親活着,有父親這一尊元神境真人在,他就能在奴兒軍中出人頭地。
甚至能讓主人對自己另眼相看。
可隨着時間一息一息過去,眼看着父親寧願承受真火焚燒,也沒有反應。
赫連韜低垂的面色閃過狠厲。
一如當初他親手殺了兩位兄長一般。
“父親!阿韜先行一步!”
說着,就要給自己來一刀。
可就在這時,虛空中終於傳來了虛弱無力的驚呼聲。
“不……不要!爲父……降了!”
這一刻的父慈子笑,着實令人感動。
高居虛空之上的韓紹,瞥見赫連韜悄然勾起的嘴角,搖頭失笑。
是個人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