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之上。
左賢王俯視下方,眼神不似平日那般溫和,卻如鷹狼一般銳利。
阿保機跪伏在地,擡頭回望,努力讓自己顯得真誠。
左賢王冷哼一聲。
對於阿保機的話,他還是相信的。
因爲自從他們跟南邊暗中勾連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現在唯一讓他感到慶幸的是,還好這封信來得及時。
始畢眼神戲謔。
口中誦唸一聲佛家偈語,左賢王奮筆疾書間,面色一半猙獰如墮落的惡鬼,一半祥和如捨身的佛陀。
前些天,自己讓他再尋一些人牲祭祀,那混賬竟敢當場頂撞他。
一衆寺人心情激動,卻沒有敢於哄搶,只敢探手抓來自己身邊夠得着的,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躬身退到一邊。
更讓始畢可汗顏面盡失。
而且是重若山嶽!
如果不是說話的那王廷貴種也獲得了龍族賜予的造化,怕是隻這一個眼神就足以將他壓得神魂破碎,當場身死。
他剛剛說什麼?
左賢王派人去了聖山?
‘嘶——’
始畢似是呢喃自語一聲,眉頭卻是微不可查地蹙起。
左賢王點頭,懇切道。
似這些有資格站在他面前的,他一般不會動。
“不,呼若邪不敢欺瞞陛下,此事確有。”
左賢王不知道。
“怎麼?本王思念在聖山修行的愛女,讓人上山查看一下近況,這也不行?”
果然,如他們料想的一般。
“奴等叩見陛下!”
始畢可汗哈哈大笑。
“冤枉?這麼說……你沒派人去聖山?”
小半晌後,纔有人小心翼翼回道。
此刻的他面上已經恢復了平靜,完全看不出喜怒、神色。
骨肉兄弟?
包括此次烏丸南下的兵力、各部族的實力分佈,以及可能的行軍路線,內容是應有盡有,極盡詳實!
“陛下!臣這話千真萬確,陛下求證一番便知真假!”
阿保機說得對。
始畢垂眼俯視而下。
如果任由他兄長那個瘋子繼續這般肆無忌憚地折騰下去。
過慣了圍城聚居的安逸生活,誰他媽又願意窩在狹窄逼仄的氈房裡,跟那些下等牲口一般生活?
……
“爲朕?”
既爲毀滅證據,也是宣泄。
這話出口,不但滿殿王廷貴種皆是一愣,就連始畢臉上也閃過一抹錯愕。
隨後便想起來,似乎是有這麼回事。
可汗你是不是忘了,伱當初可是踩着老可汗的那顆蒼髯老首登上汗位的!
還有當初的諸王子,他們可是你真正的血脈至親啊!
“稱朕陛下,什麼可汗?朕今日不喜歡。”
隨着這個如今幾乎成爲禁忌的地方出口,王殿中本就安靜、壓抑的氣氛,驟然一緊。
“你要挑撥朕與左賢王……骨肉兄弟之情?”
“陛下!臣絕無二心啊!”
看着阿保機離開的背影,左賢王臉色上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甚至就連那雙墨色的瞳孔,也重新變得清澈。
始畢墨色的眸光跳動了下,終於還是按捺住了剛剛那一瞬間滋生出來的殺意。
躬身領命之後,左賢王便讓他直接下去準備了。
一衆寺人瞬間跪地叩首,趕忙戰戰兢兢道。
始畢可汗一雙鷹狼虎目,掃視整個大殿。
可汗王殿。
而後向着眼角眉梢快速滋生蔓延,宛如魔紋。
該死的!
本來他都已經做好準備跟那邊徹底切割,可沒想到竟然生出了這樣的意外。
“可汗坐擁萬里草原,自是威嚴……”
話音落下,金銀財貨散落如雨。
這話說完,他便閉口不言。
聖山?
此時說來,竟有幾分似模似樣。
如今還能站在可汗王殿上的王廷貴種,早已對雍人那些君臣奏對的流程、話術瞭然於胸。
而這,纔是阿保機的真正目的。
其他的一切,對阿保機而言,並不重要。
至於讓阿保機去一趟聖山,沒有別的原因。
只是驗證一下大巫的態度罷了。
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理解本王!
“你這個廢物,倒是長進了些。”
但通常殺的都是些命如草芥的奴僕、賤民。
不得不說,八境天人哪怕只是目光,也是有重量的。
等到情緒稍稍平復之後,身形一閃,便出現在了某處密室中。
這位坐擁萬里草原的可汗,不發病時,英明神武,不可謂不是一位雄主。
‘終究是因爲走了捷徑麼?’
“陛下容稟!臣也是爲了陛下啊!”
所以他趕忙重重叩首道。
“此次南下在即!呼若邪雖然駑鈍,可也知道此戰關乎我族興衰!不可出半分差錯!”
這纔想起來,左賢王膝下似乎確有一名王女,正在聖山修行。
始畢心中自語一聲,卻也沒有太過在意。
意識到這一點,左賢王咬牙切齒地將手中的信件震成了齏粉。
雍土何其廣!
大雍何其強大!
“但臣與陛下一母同胞,血脈相連!自幼臣就一直追隨陛下左右,一心只想輔助陛下成就大業!”
可誰讓去年這左賢王坐鎮龍城時,坑死了他那麼多族人呢?
這近一年來,他日日夜夜都恨不得這左賢王去死。
這帶來的後果就是明明只是幾天之前的事情,他竟然需要別人的提醒才能記起來。
念頭倏忽轉過,始畢可汗望向南方,黑色的瞳孔漸漸整顆眼眸暈成墨色。
如今眼看始畢可汗不再折騰,他們自然是樂見其成。
半晌之後,這才滿意的輕笑一聲。
習慣了始畢時不時的發癲。
他要的只是左賢王死!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左賢王主動找死,這個機會他當不想放過。
說什麼‘那些賤民就像是草原上的牧草,不可斷根,要給他們休養生息的時間’之類的屁話。
半晌之後,終於露出一抹滿意的輕笑。
爲此哪怕揹負一世罵名,也是值得的。
半晌之後,始畢終於幽幽開口道。
適可而止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這也是他信任阿保機的真正根源所在。
心中暗道,‘左賢王糊塗啊!’
下一刻,左賢王呼若邪的身影,一個踉蹌出現在了這大殿上。
去年大戰之際,大巫斷然斬斷與烏丸聯繫,不但直接導致戰局頃刻顛倒。
一切應該都與剛剛那封信件有關。
見可汗提到左賢王,在場一衆王廷貴種面面相覷。
彷彿剛剛在大殿之上破防怒吼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顯然是被始畢可汗直接從自己的王殿攝拿過來的。
“陛下……”
更何況當初的龍城,可是仿照雍人的未央宮所建。
片刻之後,忽然問道。“呼若邪呢?呼若邪那個廢物怎麼沒來?”
這個時候左賢王派他去聖山,不是打可汗的臉嗎?
“替本王去一趟聖山。”
這傢伙是瘋了麼?
他怎麼敢在可汗提到……聖山?
等等!
面上恰到好處的露出一抹驚慌與畏懼後,左賢王趕忙跪地叩首。
如今算是總算讓他尋到機會了。
……
而這時,忽然一聲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始畢可汗腦海中的某些暢想。
始畢聞言一愣。
畢竟想要在這草原上憑空建上一座城,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
否則萬一等到他與南邊完成切割,那纔是真正的兩邊不靠,萬劫不復!
“是的!”
不過這一切跟阿保機無關。
“呼若邪,有人說你勾連聖山,似乎想要背叛於朕,這事你怎麼看?”
“如何?朕威嚴否?”
聽到這話,儘管阿保機努力掩飾,眼神中還是免不了現出幾分意外與震驚。
左賢王點頭。
簡直與兇魔無異。
聽到這聲近乎嘶吼的怒聲,那跪伏在地上的王廷貴種,臉色一白,張口便吐出一口熱血。
一瞬間,大殿中衆人的眼神很快便變幻莫測起來。
說着,左賢王神色忽然激昂起來。
而且還是這一代的侍奉巫神的神女。
一邊寫,他一邊告訴自己。
“所以臣便以思念愛女爲名,遣人前往聖山,只是想替陛下試探大巫那老不死的態度,想爲陛下分憂!”
有進無退!
除了事關烏丸部和可汗的威嚴外,更多的則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只要左賢王不殺他,那就意味着他還會繼續跟南邊勾連下去。
始畢可汗踏着滿地尚未取完的金銀財貨,龍行虎步地走到自己的王座之上。
“這樣啊……”
這樣一來,這個理由倒是聽起來極爲合理了。
可一旦發病,喜怒無常,動輒殺人。
自己一氣之下就讓他滾了。
更是難上加難。
殿中左右寺人聞言,趕忙笑着應和道。
說話那寺人話音未落,整個人忽然毫無徵兆地炸成了漫天血霧。
下一刻,那股恐怖的氣機於大殿之中驟然爆發開來。
“回陛下,前些日子,陛下讓左賢王殿下閉門思過,沒有陛下的命令,殿下怕是不敢前來……”
伏案提筆的那一刻,他臉色又是一番糾結、掙扎,片刻之後,終於一咬牙,奮筆疾書。
“陛下,臣聽聞左賢王前日……遣人去了聖山!”
其它都是虛的,唯有力量是真的。
覺察到始畢可汗眼神中的惱怒,那王廷貴種趕忙道。
一如當初的某個軍中小卒。
“說。”
只是阿保機知道,事情應該不會這般簡單。
左賢王再叩首。
等出了這密室,他依舊是整個草原人人稱頌的賢王。
只是這些話,他自然不敢說,也不想說。
這一刻,整個王殿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如此平靜的反應,卻是讓在場所有人微微一愣。
聽到左賢王這聲怒斥,阿保機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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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胡亂殺人。
這話說完,有親近左賢王的貴種,眼神急切。
‘承認了?承認就好啊!那就去死吧!’
呼吸到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剩下一衆沒來得及開口的寺人,嚇得差點尿出來。
“是陛下!”
一通洋洋灑灑下來。
“臣……臣有事奏聞陛下!”
“陛下,冤枉!”
只是還沒等他出言徹底錘死左賢王時,左賢王已經期期艾艾道。
餘下的,只需要可汗自己裁決即可。
烏丸部、乃至整個草原蠻族都會被他拖進那無盡的深淵當中!
所以他呼若邪從來背叛烏丸一族!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辦法,拯救烏丸一族,乃至拯救整個草原蠻族!
看着衝王座重重叩首的呼若邪,始畢可汗神色玩味,看不出喜怒。
王座之下,一羣王廷貴種安靜如鵪鶉。
龍城焚燬之後,始畢可汗短時間內似乎並沒有重建的意思。
阿保機再次叩首,擲地有聲。
有人差點忍不住當場倒吸一口涼氣。
毫無疑問,始畢可汗的瘋症又復發了。
始畢可汗冷眼掃過幾人。
“好!說得很好!”
雄渾的霸道聲音,於大殿中迴響。
聖山?
“本王有件事,讓你去辦。”
不過龍城不重建歸不重建,簡單一些的宮殿,還是要建的。
“雖臣自認才智、天分、眼光、謀略,樣樣皆不如陛下!”
一身黑色袞金龍袍的始畢可汗,攤開雙手,低頭打量了一番自己今日這番裝扮。
如今的聖山在王廷就是一個禁忌,旁人躲還來不及,你怎麼敢上杆子湊上去?
而剛剛舉告左賢王的那人,卻是面上一喜。
始畢可汗高坐王座之上,剛剛還遍佈面上的黑色魔紋漸漸褪去。
大王他就不怕觸怒可汗?
要知道整個王廷誰不知道,左賢王向來畏懼可汗如虎?
或許是讀懂了阿保機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意思,左賢王心中一怒。
如果說大巫真的倒向了雍人一邊,這一仗雍人未必沒有勝算!
‘可大巫真的願意爲了雍人,不惜與龍族爭鋒相對麼?’
可惜從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沒選擇的機會了。
“朕心甚悅!賞!”
“陛下威壓四方,幾與長生天比肩!”
他隱約覺得自己破境天人後,神魂似乎遲滯了許多了。
這不禁讓不少人暗自鬆了一口氣。
一個簡單的字音,頓時讓膽戰心驚的王廷貴種心中一鬆,忙不迭道。
不管大巫的態度如何,他都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承認了。
歷史也會爲本王正名!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大王有命,阿保機敢不從命。”
一場有如玩鬧的大戲演繹完。
只要能夠獲得足夠的氣運滋養,一切都會變好的。
“最起碼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