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橫空,耀亮天際。
隱約可見其中有妖鳥垂下九首,或神態睥睨、或悠閒閉目、或貪婪嗜血地俯瞰着下方那座城池。
算今夜便是第八夜了。
一連八夜下來,那些雍人依舊只能任由他們高懸於己方頭頂,逞盡威風。
似乎是拿他們四人構築的這四日大陣毫無辦法。
這也讓他們從一開始的戒備與緊張漸漸消退。
取而代之的則是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一抹不斷積蓄的強大自信。
而這股自信也在這夜復一夜的大日巡天中,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勢。
一種居高臨下、俯瞰一切、漠視一切的無敵勢。
此勢加身,足以讓本就實力強大的他們,在真正出手的一瞬間發揮出遠超以往的恐怖修爲。
只是他們並沒有急着出手。
因爲時機未到。
‘不急,再等等……’
天亮之後,就是第九日了。
九,陽之極數也。
再過一個晝夜,等到天明拂曉,便是雙九重陽圓滿之時。
到時候不但他們這一身不斷積累的無敵勢徹底達到巔峰。
那晝夜交替,朝陽初升的一刻,更是他們這一身源自聖山的陽極真功最是熾烈的時刻。
等到那時火海焚天,傾瀉而下。
上三境之下,無人不可斬!
只要能夠瞬間滅殺那些第六境的雍人將領,再順勢將城頭那些守軍一掃而空。
此城必破!
……
“金烏將出……”
虛空之上,其中一輪赤紅大日望着東方天際,口中感慨道。
“天要亮了……”
同樣都是顯現大日之形,可與那天邊即將露出一絲輪廓的真正大日相比,一如螢蟲之於皓月。
終究太過渺小。
另一輪大日之中的九頭妖鳥有些慵懶地舒展了下羽翼,道道星點火光從空中垂條而下。
從燃燒到漸漸熄滅,竟有幾分難以言喻的熾烈美感。
可那從妖鳥九首中傳出的聲音語調,卻是毫無溫度可言。
“真想現在就將這些骯髒的螻蟻全都付之一炬啊……”
螻蟻說的是實力。
而骯髒卻是在形容那些雍人本身。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當你實力變得孱弱時,就連血脈、靈魂都會變得污濁。
聽到這話,剩下兩輪大日中傳來兩聲輕笑。
“四弟這性情還是這般急躁。”
“索性只剩一個晝夜了,到時候自有四弟逞威之時。”
能有資格修得聖山真法的,都是烏丸王族。
而這四人也正因爲一母同胞,心念相通,又皆修同法。
這才能得以修成了威勢恐怖的四日大陣。
聽到那兩輪大日中傳來的這話,那被稱爲四弟的存在冷哼一聲。
“兩位兄長說話可要算數!”
“若是等到破城之時,在可汗面前搶了小弟我的威風,我可是不依!”
這話說完,那兩輪大日中頓時再次傳來兩道笑聲。
“那是自然。”
“做兄長的,又豈會與你一般計較。”
“放心,到時候由你主陣便是,這個風頭沒人跟你搶。”
聽到這話,虛空上那第四輪大日大喜過望。
“那就這麼說定了!”
說着,又對衝着那爲首那輪大日渴求道。
“大兄,你覺得呢?”
大日煌煌,光耀百里。
虛空中那輪最是光明的大日,語氣寵溺。
“可。”
就這麼輕鬆對答間,四人似乎這便輕鬆決定了下方那座冠軍城即將面臨的命運。
言語間,更是視那十數萬雍人甲士、將領,有如草芥一般。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當遠處的東方天際亮起一抹蒙白,一連四道由法相演化而成的九頭妖鳥從大日之中探出九首。
虛空俯視間,眼眸中盡是冷漠與狂傲。
還差一個晝夜!
等到下一個拂曉來臨,一切終將結束!
只可惜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等不來了。
天亮便是拂曉。
拂曉便是天亮。
侯爺有令!
落日,當在此時!
心念一動,此時冠軍城的四方城頭之上,李靖四人的目光近乎同時睜眼望向虛空。
此刻的他們甚至顧不上那冥冥之中降下的玄奧感應。
早已蓄勢待發的強大氣息,忽然毫無徵兆地將天邊那四輪大日鎖定。
“賊鳥廝!哪裡走!”
脾氣最烈的馮參,率先爆喝一聲。
隨後便是向來喜歡跟他一唱一和的齊朔。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我冠軍城是什麼地方?”
甚至就連趙牧也忍不住冷哼一聲。
“本將忍你們很久了……”
三道話音,以法力爲憑,撼動虛空。
下一刻,正準備在這天光微亮之際收起大日之相的四名烏丸王族,只見一道通體流溢着金色火光的箭矢劃過天際。
直奔他們其中一人而來。
“暗箭傷人!無恥!”
只是怒罵歸怒罵,那隱於虛空四輪大日中的身影不但絲毫沒有慌亂。
反倒是面對這勢若天傾的一箭,眼神中充滿了不屑。
“只可惜這等拙劣的陰私伎倆,於我等無用!”
“只會貽笑大方!”
話音落下。
那輪被金色箭矢當作目標的大日,竟就這麼不閃不避地任其破空而入。
長箭貫日,劃破蒼穹。
如此突如其來的一幕,突然出現在這片戰場之上,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
甚至就連那晝夜不休已經一連輪番廝殺了八個日夜的城頭雙方,都下意識將手中的刀兵停滯了一瞬。
不少蠻族士卒目光怔愣地擡頭望着這驚天一幕,心中替那輪己方大日擔心不已。
等到那輪大日之中傳來一聲張狂大笑,這份擔心隨即化作狀若癲狂的仰天呼喝。
可這份興奮的呼喊,轉瞬便又因爲那張狂大笑的戛然而止,而轉爲錯愕與驚疑。
“這……這不可能!”
“你……你怎麼能破我等大日真法!”
聲音震驚之中,充滿了不解與困惑。
不該這樣的!
他們四人自修行這門真法的那一刻起,氣機便渾然一體。
一旦結成陣法,四日橫空。
同境修士根本無法鎖定他們的真身所在,更別提傷到他們了。
可剛剛這一箭,卻是瞬間擊破了他們的所有自信。
而當這份自信不在,那這一連八日以來他們身上所積蓄的所謂無敵大勢又從何談起?
自然是頃刻間便就此告破!
而這也是齊朔這一箭的真正目的所在。
先破無敵勢,再取此四人的項上首級奉於侯爺面前,也就能輕鬆得多了。
率先大步踏上虛空的馮參,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扭頭望着北門方向,哈哈大笑。
“幹得好!”
聽到老冤家難得拉下臉誇了自己一句,饒是齊朔心思頗深,也是不無自得地咧嘴一笑。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只是這廝嘴上說得謙虛,可在爭功一事上,卻絲毫沒有謙讓。
眼看顏術交給他們的破陣秘法果然奏效,齊朔毫不猶豫便再次彎弓搭箭,凌空再射。
馮參見狀,心中一邊暗罵這狗東西做事不仗義,一面順勢操起鎮遼刀便斬向了虛空。
而這時,李靖趙牧兩人也是順勢出手。
其中作爲唯一走法相道途的李靖,心念一動,瞬間以法域遮蔽住了上方虛空。
想要以此堵住那四輪大日遠遁的去路。
只是就在他釋放出法域的那瞬息之間,他便感覺到自己這法域似乎產生了某些難以言說的變化。
不但其覆蓋範圍突然暴增了若干,甚至多了一些自己從未掌控過的某種力量。
就比如……
當那四輪大日眼前局勢不妙,想要直接遁走之際,一道並未凝於實質的虛空屏障,在李靖近乎本能地一念之間,便憑空橫亙在了虛空某處。
是門!
李靖一個瞬間恍惚,頓生明悟。
只是他依舊來不及細想。
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便以自身法域直接將一輪大日生生鎮壓。
隨後望着遠處那些須臾間便要衝過來救援的蠻族大能,衝趙牧三人沉聲喝道。
“不可久戰,速殺之!”
趙牧三人瞬間領會,而後沒有絲毫猶豫,腳踏虛空,向着那四輪大日追殺而去。
這一追一逃間,便仿若那上古流傳的逐日傳說。
而隨着馮參一馬當先,手中鎮遼刀化作璀璨天刀劃過天際。
只聽一聲慘烈淒厲的痛苦哀鳴,響徹虛空。
其中一輪大日之中竟一連墜下兩顆猙獰鳥首。
緊隨其後的趙牧也是不慢,掄其手中那柄用以衝鋒破敵的丈許馬槊便砸向虛空。
瞬間之間,一輪煌煌大日,轟然破碎。
而後便是一道殘缺屍體從虛空墜落而下。
就此身殞。
“二哥!”
一聲充斥無盡哀痛與憤怒的咆哮,從最後那輪大日之中傳來。
此刻的他,神色再也沒有先前的狂傲、眼神中也再不見絲毫睥睨與不屑。
有的只有刻骨的仇恨與不甘。
明明只差一個晝夜,他們便可積蓄出一身無敵大勢!
橫掃一切。
就差一步!就差這一步!
爲什麼會這樣!
他想不通。
就像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爲什麼這些雍人突然之間就能破了他們的四日大陣、破了他們的法!
只是他不明白,有人卻是瞬間明悟。
就在那一輪輪大日幾乎轉眼間,便接連從虛空隕落的時候。
此刻身處可汗王攆中的始畢,忽然眯起了眼睛望向了冠軍城的方向。
聖山的秘法,不是這麼好破的。
這四日大陣更是如此。
而剛剛那四名雍將幾乎是頃刻破陣動用的方法,當真是……
“熟悉至極!”
始畢嘴角勾起,可一貫飛揚的眉眼卻是耷拉下來。
給人一股矛盾到了極點的古怪之感。
“報!”
“可汗!我方王族四人已爲雍人所斬!”
“族中諸大能求問可汗,是否現在就全力攻城,蕩平冠軍!”
聽到外間傳來的稟告,始畢沒有第一時間作聲。
只是隨手擺了擺寬袍廣袖,讓外間那聒噪之聲戛然而止。
目光定定地望着冠軍城的方向,口中自顧自地呢喃自語道。
“所以……老師,是伱嗎?”
其實當他在心中問出這個答案的時候,答案就已經顯而易見了。
只是始畢還是不願意相信。
明明曾經的老師是那般的寵溺自己。
不但給予自己庇護、傳授自己聖山秘法。
甚至還在自己的求懇下,將這一恩澤惠及烏丸全族。
烏丸部自此大興!
而自己投桃報李,以聖山爲王族神廟,將聖山神鳥九鳳作爲王族圖騰。
那時候的他跟老師、烏丸部和聖山是何等的親密無間。
可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又是因爲什麼纔開始變的呢?
始畢皺眉苦思冥想。
是了,是去歲那一戰。
因爲一句衝動之言,老師捨棄了自己。
也包括聖山。
可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以至於在捨棄了自己之後,甚至還要幫助一個外人來對付他這個曾經最是寵愛的弟子?
始畢有些無法理解,故而帶着滿心疑惑,一步踏出了王攆,走向了虛空。
低頭俯瞰着下方這座幾乎全是螻蟻的雍人城池,始畢忽然毫無徵兆地一掌拍出。
沒有風雲變幻的恐怖異象。
也沒有什麼滔天的恐怖威勢。
可就是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掌拍下,所以被覆蓋其中的生靈心中驟然生出一股宛如末世即將降臨的莫大恐怖。
這一刻,就連陳家老祖陳宮和中行固也是神色駭然地擡頭望天。
天,要塌了!
因爲那即將落下的手掌,其主人乃是一尊八境天人!
天傾地覆,概莫能擋。
亦未能逃。
皆是螻蟻。
而就在所有人心生絕望,甚至已經做好了面對這生死之間的大恐怖時,一聲盡顯無奈的嘆息從城中幽幽傳出。
“伊稚邪,你知道這一掌拍下的後果嗎?”
上三境修士已然非人。
一念便可屠戮無數凡俗。
可與此同時,也會受到天道限制。
而這隻手屠戮數十萬生靈的巨大因果,別說是一尊八境天人了,就算是老師那樣的九境絕巔也不一定能夠承受這樣的代價。
揮手間將始畢的這一掌化解於無形,顏術一步從城中某處不算起眼的民宅中踏上虛空。
兩相對視間,始畢並沒有回答顏術的話。
而是忽然展顏一笑,恍然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狗奴。”
面對始畢這個稱呼,顏術並未着惱,只是目光平靜地看着始畢。
“許久不見,你還是這般暴虐。”
暴虐?
始畢聞言,不屑地嗤聲哼了一聲。
而後笑意猛然一收,目光陰冷地看着顏術。
他要一個答案。
所以他直接問道。
“你這狗奴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顏術一向對大巫言聽計從。
既然大巫沒有讓他隱瞞,他也就實話實說。
“老師很欣賞那個年輕人,所以讓我來照看一二。”
可沒想到聽聞這話的始畢,突然狂怒道。
“老師?”
“你這狗奴也配稱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