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門外響起了開門聲,我還直直地躺在牀上,木然任由護士給我臉上的傷口換藥。
咚!
門後響起了一陣重物掉落的聲音,接着就見孟若棠一個箭步衝過來,憤怒地抽開護士的手,“誰允許你拆紗布的,我不是說過換藥不需要你們經手嗎!”
護士被他的勃然大怒弄得一愣,“是,是病人說要換的……”
萬般話語瞬間戛然而止,就這樣突兀地沒有了聲息。
我側過頭,看了眼男人怔忪的表情,又看了看門口掉了一地的衣物,輕聲說,“不去撿起來嗎?”
英挺的臉龐上多了一層僵硬,孟若棠直直地望着我,卻說不出話來。
等到護士離開,孟若棠還和個木頭一樣杵在牀頭,欲言又止。
嘆了口氣,我也不願意再賣關子,“你走之後,宋佳雅來過了。”
“你……都知道了?”
沒錯,所有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比如,那個出租車司機第一時間報了警,可是來的時候已經不見我們的蹤跡;比如,黃鑫文拿到贖金之後卻依舊獅子大開口,甚至叫囂着要孟若棠剁一根手指來當抵押。
要不是章小偉衝了出去,撞見了在附近搜索的警察,誰也不會想到,綁匪竟然會靠一輛貨車犯罪。
“孟若棠,我不懂,”我木木地看着天花板,眼裡一滴淚都沒有,“明明,當時黃鑫文他們都跑開了,爲什麼還要掉頭再來害我一次?”
而且,他是用刀片夾着火柴,在我臉上深深割了一刀,這種疤痕是永遠也消不掉的。
何德何能,何仇何怨,我值得他冒着如此天大的危險,一定要讓我終生痛苦?
一把將我摟進懷中,孟若棠的雙臂也在發抖,不停喃喃,“別說了……扇子,別說了……”
感受着他的氣息,我慢慢閉上了絕望的雙眼。
那之後,孟若棠幾乎是一心都撲在我身上,無論渴了還是累了,只要我一張開眼睛,他總是如同一尊石像一樣定定守在我身邊。
喝完半杯水,我將杯子遞給他,“我已經好多了,你還是去忙你的吧。”
“我有我的安排,你不用擔心。”
說着,他傾身掀開被子,我則是習慣性地伸出雙手,任由他將我扶坐起來。
解開了我的上衣釦子,男人先搓熱雙掌,貼在我凸起的小腹上,慢慢打圈揉捏起來。大約一刻鐘之後,他往下解開我的褲腰帶,雙掌遊移到腿上,繼續不輕不重地按摩。
月份越來越大,我的雙腿雙腳開始浮腫,半夜常常會抽筋到痛醒,那種一陣強一陣弱的鈍刀子折磨簡直讓我快要崩潰。
見我實在難受,孟若棠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了一套按摩手法,每天雷打不動地按摩幾次。
見他認真的側臉,鼻尖上一滴汗珠要墜不墜,懸掛在上面,主人卻連分心抹去的功夫都沒有。
掖住袖子,我輕輕擦掉了那滴汗水,而後收回了手。
整理好衣服,孟若棠替我蓋上被子,然後擡眼看我,“過來,我替你換藥。”
我不自覺地側過臉,不願意他直視我的臉,“不用了,待會兒讓護士來吧。”
“蘇扇,”頭頂上沉默了一會兒,“我不介意。”
苦笑一聲,我說,
“可是我介意。”
沒有哪個女人會不在乎自己的臉,而我尤甚。
沒有了這眉眼間的三分神似,我和你的囡囡,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壓抑的氣氛逐漸蔓延,硬是將我們之間的方寸距離推了又推,間隔着厚厚冰霜。
俄而,一聲喟嘆打破了這座冰牆。孟若棠緩緩地在那塊醜陋的紗布上落下了一吻,低聲說,“那我寧可你從沒有這張臉。”
緩緩擡起頭,我望着那雙能將人吸進去的灰眸,心中一動。
他嘴角勾了起來,露出了一個彷彿清風吹撥烏雲、後見皎皎明月的淺笑,“沒有這張臉的蘇扇,我寧可要這個。”
怔怔地被攬入他懷中,我聽着耳畔那顆有力的心跳,竟不知道如何反應纔好。
這算是憐憫,還是……真心?
然而,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孟若棠不在乎是一回事,可是我的仇恨還沒有熄滅。
黃鑫文跑了,現在抓到了只是幾個小爪牙,就算是起訴也判不了多重。如果無法讓他受到懲罰,那我這番苦頭就白吃了。
既然當初那封匿名信可以指名道姓地說出來,說不定黃鑫文的蹤跡,她也能知道一二。
無論如何,一定要再去如夢一趟。
在醫院裡,孟若棠時時刻刻盯着我,我什麼也做不了,只得按捺自己再等等。其實我大可以將這件事情告訴他,讓他爲我處理,但是本能地,我否定了這個念頭。
既然賈代嫺採用這樣的方式,只單獨告訴我,那說明她一定有自己的顧慮。
最重要的是,我並不相信她。
想到這裡,我的手指佝僂起來,緊緊捏着被角。
如果當時我相信了賈代嫺的話,哪怕是去親自問問她,或者這一場災難就能夠避免。
所以,錯過了一次,我不能再錯第二次。
然而,我想得還是太簡單,好不容易從醫院裡出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喘勻氣,家裡又多了一雙監控我的眼睛。
往左走不是,往右走不是,我無可奈何地轉過身,看着身後的章小偉,“別跟着我了,我要去廁所,你難道也要進去嗎?”
他挺了挺胸脯,“我在門口等你!”
揉了揉太陽穴,我說,“你不用這樣,還和以前一樣對我就行了。”
他囁嚅了一會兒,“我馬上要走了,我想多看看你。”
“走?”我問,“你去哪兒?”
“我大伯來找我了,我和他走。”
看着他捏着自己的手指,低着頭的樣子,我心裡瞬間瞭然,這個“大伯”突然冒出來,估計和孟若棠有關係。
他一貫是錙銖必較,自然不會放過章小偉。
“蘇扇,這次是我害了你。”章小偉吸了吸鼻子,“咱們正好兩不相欠。”
“……行,我知道了。”
見我絲毫沒有反對地接受了,黑猴子猛地擡起頭,淚珠子立馬滾了出來,嗚嗚咽咽地說,“你就是不喜歡我……巴不得我馬上走……”
他說得抽抽噎噎,不再是一貫驕縱的蠻橫口氣,看上去分外傷心。
嘆了口氣,我承認他說得沒錯,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僅有的耐心也終於在這一場意外裡告罄。
低下頭,我抽出一張紙巾
,細心地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低聲說,“章小偉,你該長大了。”
幾天之後,章小偉離開了,他的大伯是個當兵的,這次將章小偉帶去東北,不會再回來了。
揹着那個破爛的舊書包,章小偉站在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扶着高聳的肚子,靜靜地站在房中,就這樣看着他。
用力地擦了把眼睛,他握住大伯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那個破書包還隨着肩膀的動作上下一動一動,裡面的寶貝們撞得嘩嘩作響。
關上門,我回到房間裡,桌上還放着一張四四方方的舊紙,多年的歲月讓它的摺痕都冒出了毛邊。
展開紙,我不自覺着實怔了一下。
這張贍養章小偉的欠條,在最後落款簽名的地方,被人用鉛筆重重地劃掉,密密麻麻地繞着圈,連一點痕跡都再看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兩個一筆一劃、歪扭拼湊的字。
——姐姐。
手掌握拳,紙條蜷縮成了一團,而後孤零零地落下,滾去了又深又黑的角落裡,沒了聲息。
等了又等,我終於等到了孟若棠去開會的機會,他前腳剛剛出門,我立馬後腳就戴上口罩離開了家。
抵達如夢的纔是下午三點,這時候它尚沒有粉墨登場,只是慵懶地撐着胳膊休憩着。門口來往都是零星幾個員工,顯得我這個大肚婆格外扎眼。
推門進去,一樓大廳裡靜悄悄一片,一個保潔的員工正在拖地,她看了我一眼,“現在還沒有開業,你晚點時候來吧。”
“我是來找人的,”想了想,我問,“請問領班在哪裡?”
幾年過去,領班換了個生面孔,他聽說我要找人,很是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兩眼。
想了想,他喊住了一個侍應生,“去,把小嫺喊過來!”
噔噔噔,細高跟在玻璃臺階上踩得清脆作響,不一會兒,素顏朝天的賈代嫺出現在我眼前。熬夜讓她的真實肌膚有點發青,嘴脣也是暗紅色,寬大的風衣裡已經穿上了露臍的鏤空短裙。
一開始她還沒有認出我來,直到我摘下口罩的一瞬間,瞳孔驟然震動。
將我領到了一處無人的包間裡,賈代嫺關上門,側身古怪地看着我,兩隻眼睛恨不得在我臉上放大掃描。
我知道她在看什麼,只是平靜地坐着,任由她打量。
片刻之後,我冷淡地說,“看夠了嗎。”
輕哼了一聲,她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上,柔韌細長的雙腿翹起,光腿沒有穿絲襪,隱隱能夠看到大腿上的青筋。
攏了攏風衣,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煙,“你找我做什麼,難道還想光顧我不成?”
咔噠一聲,她點開了火機,卻被我指節輕叩大理石桌面的聲音打斷。
我挑了挑眉,她先開始還不明白,俄而落到了我的肚子上,頓時悻悻地翻了一個白眼。
香菸在指間不停地輾轉,她時不時看我一眼,似乎對我有很多好奇。
然而,我並沒有功夫給她解疑答惑,放下布包,掏出了那封信,推到了她面前。
拿起來看了一眼,賈代嫺的臉色變了又變,震驚、懷疑連番閃過,讓我的眉頭漸漸皺起。
“這封信不是你寫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