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何府的時候,戚景通的腳步很是沉重。猶豫再三,還是向身旁的兩位侄子問道:“與賢弟相交這麼久,難道你們就?......”
“就怎麼?......”張侖接口,大概也明白戚景通的心情,卻又很難描述的樣子:“就沒有感覺很鬱悶、很可怕,擔心什麼時候被小叔給賣了?”
戚景通想了想,然後點頭: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畢竟何瑾平時看起來飛揚跳脫、浮浪癡傻的,可想不到卻有着那般深如淵海的心計——跟這樣的人交往,感覺就是與狼共舞......不,感覺跟一條毒蛇鑽到了一個洞裡一樣,讓人遍體生寒。
誰知他一點頭,非但張侖笑了,就連李承祐都搖了搖頭:“二叔,你覺得小叔真要賣我們的話,我們有法子逃得掉嗎?”
這話一出口,戚景通的腳步愕然一停:是啊,假如何瑾真心與他們爲敵,他們恐怕被賣了還要幫着數錢。
真不用懷疑這點,何瑾的確有這樣的本事兒。
“所以,因爲我們無法抗衡,就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想到這裡,戚景通不由感到一股陰寒的氣息,已從身體裡升起,且好似無法擺脫。
“當然不是。”張侖就笑着開口了,道:“因爲我們無法抗衡,所以才更要看清小叔的本心啊......誰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趨利避害。假如小叔真那麼陰森恐怖,二叔覺得我們還敢跟他混在一塊兒嗎?”
戚景通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張侖,難以想象這個在自己心目中,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紈絝子弟,此時會說出如此一番令人發醒的話。
張侖卻似乎不以爲意,還安慰道:“其實二叔只是上來被嚇住了,往後接觸時間長了就會發現,小叔......嗯,的確手段陰險毒辣、卑鄙無恥的,可他這些手段只會對敵人使,對於交心之人,他從來都是坦誠相見的。”
“就比如......適才之事。”李承祐這時也附和起來,道:“假如叔父不是一五一十地跟我們說了,我們能猜得出他如何對付巡撫大人嗎?”
“可,可如此一來,他也將我逼到了兩難的境地......”
“所以,這纔是小叔最厲害的地方。時不時會逼你一把,讓你遵循下本心。緊接着,你就會發現......跟小叔呆得久了,也挺有趣的。”
“沒錯,就如小叔所言,生活就像那啥,既然反抗不了,就躺下來好好享受吧。”
兩人說完信步而去,戚景通不由望着他們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很有一炷香的時間後,他才深有感悟地低語了一聲:“既然反抗不了,就躺下來好好享受嗎?......你們這兩個混賬,是徹底中了何瑾的毒啊!”
然而,話雖這樣講。
回到府衙將對付倭寇的計劃,事無鉅細地告知了潘蕃後,潘蕃也下意識地想到了同樣的問題,問道:“如此精妙的計策,他明明在軍議的時候,就可以親口告知本巡撫,爲何非要將這等功勞,奉送給你們?”
這時候,戚景通就面無表情地回道:“大人,用何賢弟自己的話說,他就是瘋一樣的男子,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嗯,這些正常人,又怎麼能理解一個腦子被燒壞了傢伙的想法?”
聽到這樣流利到好似早就編好的回答,潘蕃很敏銳地看了戚景通一眼。
可隨後,他又神色一緩擺手道:“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不過當務之急,也不是弄清他爲何要這樣做,而是這這樣做,的確能解淮安上下一府安危。”
“潤德說的不錯,眼下的確正是運籌帷幄階段。”
這個時候,潘蕃的心思就放在了軍務上,凝肅決斷道:“明日再度軍議,本巡撫會密令三處衛所堅守抗敵。本府兵士的狼筅和鴛鴦陣操練,就交由景通你來負責。至於這誘捕奸細一事......”
說到這裡,潘蕃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道:“本府向來覺得,誰提出誰解決......淮安知府一職,朝廷不是暫時還未任命?恰好鹽司那裡還沒什麼事兒,總不能讓某個人太閒得慌了。”
戚景通一聽這個,不由又驚又喜。
喜的是,由百戶升爲千戶後,又要名正言順操練淮安兵士。表明自己在被何瑾拔份後,身份權柄愈重。
可驚的是,淮安正值兵荒馬亂之時,府衙那裡就是一個大爛攤子。讓何瑾那等憊懶之人前去料理,還要負責誘捕奸細......
可這下,潘蕃就不待他開口,便提前阻止道:“不必多言,本巡撫就是想親眼看看,那小子是真有實幹的本事兒,還是隻會耍弄些小聰明,紙上談兵。”
這下,戚景通就無話可說,只能躬身一禮告退。
然後,潘蕃就望着戚景通的背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好生厲害的小子啊......原本老夫還想讓景通去薰陶一下他。可沒想到才過三日,一向剛正耿直的景通,竟然都開始替他說話了。”
而此時向外走的戚景通,也嘆了一口氣:“好生厲害的賢弟啊......果然那首映效應和斯,斯什麼摩症全都料中。越是這般不待見潘大人,潘大人越上趕着委以重任。”
“唉!......”一時間,兩人都深深一嘆,微微搖頭。
然後到了第二日,當戚景通將軍議的結果,告知“帶傷養病”沒去參加的何瑾後,何瑾猛然就滿臉的駭然:“他,他一個巡撫不是隻總督軍務嗎?什麼時候連知府的任命,都能插手了?”
“不是任命,是讓你暫時負責府衙的事務。”戚景通就糾正道。
然後,何瑾就理解了:“就是那種......備胎?只履行男朋友的義務,卻不能享受男朋友的權利?不,這不是備胎,簡直就是換備胎時用的千斤頂啊!”
這番話戚景通就一個字都聽不懂了,但不影響他通過何瑾扭曲的臉龐,和憤怒的口氣,理解此時何瑾的不樂意。
“巡撫大人說了,假如你不同意的話,他,他就......”說到這裡,戚景通臉色就很是怪異。
何瑾卻有恃無恐起來,道:“呵,他能拿我怎麼樣?”
“巡撫大人就會......給你穿小鞋。”這句話,戚景通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一樣,很是羞愧的樣子。
但何瑾就彷彿受了降龍十八掌的重擊,臉色瞬間慘白,驚慌失措:“果,果然夠狠......這些大明的官員,一個個蛻變怎麼如此之快?他,他不是正人君子嗎,怎麼一下就如此卑鄙無恥?”
他這裡跟潘蕃,只是相互牽制的關係。畢竟,何瑾不是真心撂挑子,而且鬥倒張誼之前,還要將張誼掰彎。
之前能對付,是吃準了潘蕃‘君子可欺之以方’的軟肋。現在人家撕下君子的麪皮了,何瑾這裡就無計可施了。
“巡撫大人說了,對付君子有君子的法子。可對付賢弟這樣的,就得不要臉不要皮......穿小鞋這等手段,雖聽起來上不了檯面,威力卻是無窮的。”
“可不無窮咋滴......”別說大明君權時代的官場,就是前世相對自由的職場。有過經歷的人都知道,穿小鞋這招兒有多可怕。
頂頭上司刻意要對付你,就是從雞蛋裡挑骨頭,長年日久從精神肉體方面打擊。
手段日日翻新,花樣品種繁多,出現也猝不及防且連綿不絕,讓你時時刻刻疲於奔命、無從應對。而且不管什麼原因,反正全是你的錯,還要在大庭廣衆下羞辱......
“行吧,勞煩二哥告知巡撫大人,我明日就去赴任。”一下何瑾就如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認命了。
“不,即刻上任。”戚景通就笑了,忽然言道:“再說,賢弟處心積慮,不也等着這樣的機會,改變大人的印象嗎?”
“哦?......”何瑾就也一擡頭,然後嘿嘿奸笑了起來:“二哥,你也變了哦,變得聰明瞭呢......”
“是啊,要當你二哥,不聰明一些怎麼行?”戚景通就有些感嘆和憂傷,那種淡淡的、似乎還帶一點幸福的明媚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