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5章 平明送客
岑夫子屢次相勸許易出仕，獲取功名，並擔保憑許易之才，必定能高中金榜，將來便是一任卿相, 也不過易如反掌。
許易卻總拿志在山水來搪塞，令岑夫子極爲遺憾。
梆梆兩聲，甲板上傳來聲音，“老爺，許先生，淮陽渡到了。”
淮陽渡口往西三十六裡，便是東京城。
許易長身而起, 抱拳道，“一路同行，攪擾良久，和岑兄暢談，令人如被春風，不知天明將至。”
岑夫子亦抱拳相答，“若非族中瑣事繁重，某真想和許兄再聊上三日三夜，也罷，許兄已有岑某地址，待許兄在東京城中安頓妥當，還請千萬與我去信。”
許易應了，岑夫子送他上了甲板，撲簌簌冰冷的雨花在黯淡的燈火下，交織一片，灑在這茫茫吳地上，迎面打在人臉上，不覺溼寒，反倒令人精神一振。
雖是黎明將至, 天色依舊暗沉, 眼前的浩浩江水接着巍巍楚山，在蒼茫的夜色下，倍顯孤寂。
不多時，烏篷船已靠岸，許易躍上岸來，對着岑夫子抱拳一禮，轉頭別過。
行出十餘步，便聽岑夫子做歌相送，情意深沉，令許易極爲感念，心念一動，邊行邊吟道，“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邕陽故友如相憶，一片冰心在玉壺。”
許易的步伐不疾不徐，冰冷的雨水，將斂起了一切法力的肉身澆得冰涼，他忍不住打起寒顫，內心深處卻有一團溫暖的火苗，在騰騰燃燒着。
念着塌鼻子老頭的那碗胡辣湯，許易幾次要求幫老頭推一程，皆被老頭拒絕了，他只好在一旁，幫老頭扶着那似乎隨時都要倒下來的盛滿胡辣湯陶罐。
說來，也非是他不勤快，抄抄寫寫的工作，他也竭力在找，奈何處處都有行業壟斷，他連換了三個地方，支攤子，都被三處的地頭蛇砸了，他想繳保護費都不行。
許易腹中飢渴，一路上替別人謄抄文案，賺的幾個碎銀子，早花的精光，岑先生倒曾重金相贈，被他婉拒，如今腰中就剩了十三個銅板，捱到賣烤餅的塌鼻子老頭身前，盤算一番，花了三個銅板，買了三張烤餅。
許易第一時間，拖着疲憊欲死的身體，衝上了碼頭東面的曹老三包子鋪，強烈慾望的驅使下，二十個銅板，換成了七個薄皮大餡的肉包。
捧着三個熱乎乎的烤餅，他像是捧着三個太陽，熱氣瀰漫全身，咬上一口，嚼勁十足的餅子，迅速溫暖了口腔，讓他的身體，終於沒那麼冰冷了。
太陽照到桑乾河岸邊時，他拿到了第一根籤子，這天，他拿到了七根籤子，被蠻霸的禿頂工頭強行抽走了三根，剩下的籤子，幫他換回了二十個銅板。
從火紅爐膛中取出來的餅子，散發着驚人的麥香，許易是個老饕不假，但從不曾想過，這最粗糙的食物，竟然能發出這麼原始誘人的香氣。
他忽然想起了秋娃，想起了阿鯉，夏子陌，雪紫寒，宣萱，餘吟秋，那些生命中最溫暖的過客。
“來，這位相公，新熬的胡辣湯，不要錢。”
“百年修道原是夢，未妨惆悵是清狂。”
待將老頭送到了地頭，幫着老頭把簡陋的攤子支起後，許易抱拳一禮，便即告辭。
許易擺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子就剩十個銅板了，還得想着這一整天的嚼裹呢。”
熬到第二天早上，他已經三頓沒吃了，腹中的飢火，輕易摧毀了他最後的尊嚴。
至於幹別的生計，比如碼頭上扛大包之流，他又實在拉不下臉來。
岑夫子怔住了，立在淒冷的小雨中，一連吟誦此詩十餘遍，直至許易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蒼茫夜色。
五更天未盡，城門尚且緊閉，寒雨連綿，冷煞人，若是往昔，許易一躍而渡，他既打算以凡軀，來歷練心境，便老老實實縮在城牆根下，尋了個破爛矮棚避雨。
又捱了半個時辰，晨曦微吐的時候，咿呀一聲悶響，城門終於打開，這時，雨水也歇了，轟隆隆，城門前像是起了悶雷，卻是久候的運輸大軍，齊齊朝城內進發了。
老頭咧嘴笑道，“不要錢，相公一看便是讀書種子，英雄落難，小老兒一雙眼睛不瞎，相公不是凡人呢。”
老頭兒揭開烤爐邊上放在小火爐上咕嘟的大陶罐的蓋子，用那嘴闊肚淺的土碗，給許易結結實實舀了一大碗。
在東京城中，逛了幾日，他是越混越淒涼了，十枚銅板，只剩了四枚，再混下去，怕是要餓肚子了。
當第一口滾燙的紅油，流入喉頭的剎那，許易發現，成仙成佛也不過如是。
終於，這一天，最後一個銅板，也被他換了兩饅頭，如享用天下至美珍羞一般，把饅頭掐成一條條的絲線，每一次都要等那絲線在口中化開後，才捨得喂出下一口。
許易抱拳謝了，接過那土碗，小口小口地抿着，滾燙辣喉的胡辣湯，才一入腹，周身的冰冷被一掃而盡。
許易吟嘯一聲，闊步向前，巍峨的東京城城門，已遙遙在望了。
三塊烤餅配着一碗胡辣湯，讓他徹底還了陽。
距離開城門的時間不久，城門邊上，趕着大車，準備入城，賣米賣菜，做早餐生意的，賣柴火，運酒油的，扛着野味、河鮮的，各路人馬，圍在一處，燈火幢幢，也自有一番熱鬧。
七個肉包不過五息，便全部被許易送進了五臟廟，心疼得他快要掉淚，後悔不曾細細品嚐，這人間至美之味。
七個肉包下肚，並不曾熄滅他腹中飢火，反倒讓他更餓了，沒奈何，只好跑到河邊，飽飲一通河水，挨着回到了他在南牆根下的臨時住處。
緊藉着還沒有下山的落日餘暉，在身上裹了一層一層的稻草，許易快速睡着了。
自修道以來，他絕少做夢，如今，他又開始做夢了，夢裡沒有嬌滴滴的美人，只有那一個個漂白流油的大肉包子，他撲在包子堆裡，無比滿足的狂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