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詎無端

徐少卿說着,從袖管中拿出一封卷宗,雙手遞到御案前:“這是臣帶人審問連夜錄得的口供,請陛下御覽。”

高昶接在手中,拆了封,取出堪堪十幾頁供詞,一一翻看,面色愈加陰沉起來。

“另外,臣已確知,雲和公主是昨日巳時初到的清寧宮偏殿,而那時淳安縣君正在太后寢宮,侍奉已畢後,才匆匆趕往偏殿赴約,這前後足足差了一刻的工夫,與供詞中所述可作印證。”

徐少卿在旁繼續奏着,軟榻上的高昶卻似不理不睬。

他默然無語,凜眉將那十幾張冊頁翻看完,便丟還在徐少卿面前。

“徐廠臣。”

“臣在。”

“關鍵的人證、物證都不在,卻偏偏留下這些佐證,將此案引向……你不覺得蹊蹺麼?”

徐少卿擡眼看了看他,隨即又躬身應道:“陛下聖明燭照,這似乎是有人刻意留下的破綻,要引臣去查,以求禍水東引,一箭雙鵰。”

高昶挑脣一哼,忽然站起身來,負手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扇,勁烈的冷風立時裹挾着大片飛雪灌了進來。

刺骨的寒意讓徐少卿微微打了個寒噤,卻沒敢出聲。

“徐廠臣敢是冷麼?要不要朕叫人擡爐火進來與你暖暖身子。”高昶回眼看了看他泛青的臉色,似笑非笑問。

徐少卿暗自撇了撇脣角,拱手道:“多謝陛下,臣無大礙,若這時烤了火,只怕回頭出去便更難捱了。”

高昶哂然一笑,也沒再多言,轉回頭去望着窗外,但見漫天飛雪如花,紛紛揚揚,瓣瓣飄落,滿眼盡是銀裝素裹,臉上瞬間又恢復了沉冷。

隔了良久,忽然道:“前幾日,朕還瞧見皇兄的御筆,‘四海昇平望社稷,一團和氣滿天涯’。呵,果然還是小時那脾氣,宅心仁厚,只可惜把這世上的人心險惡想得太過簡單了,哪怕貴爲天子,也未必能將這世道變得天朗水清,更何況是一幅畫……”

他頓了頓,語聲忽然沉冷道:“回頭下去之後,傳令內閣擬旨,命孝感皇后暫且移居乾西五所,嚴加看管,不準離開半步,也不準任何人出入,待此事徹查之後,再做處置。”

徐少卿微一蹙眉,先應了聲“是”,隨即問道:“陛下真要將此事徹查到底?”

高昶霍的轉過身,沉冷冷地望着他,不怒自威。

“怎麼?徐廠臣是不敢查,還是不想查?哼,東廠的本事雖然大,但這點小事朕也未必一定要仰仗你徐少卿。”

這話已帶着些許怒意。

徐少卿自然明白其中之意,當下也不與他目光相觸,卻也沒有絲毫懼色,只淡然地應道:“臣遵旨。”

高昶斜睨着他,總覺那張白中泛青的面孔後隱藏着什麼,卻又瞧不出絲毫端倪,瞪了他片刻,便袍袖一揮,冷然道:“下去吧。”

徐少卿應了聲“是”,卻身退出殿外,這才轉身沿來時的迴廊向外走。

剛轉過拐角處,門口的內侍便瞧見了,趕忙迎過去,將罩氅替他披好,又將添好炭的手爐奉上。他將那小爐攏在袖管中,身上的冰冷之感稍覺好了些。

只是暖意從指掌間向上,順着兩臂到了肩肋處便凝滯不動了,胸腹間仍是陰寒寒的,不由皺了皺眉。

當下不敢再耽擱,快步而去。

到門口一瞧,外面百十名內侍正拿着木杴掃帚埋頭忙活着,但階下已差不多清出了路面的模樣。

之前那內侍撐起傘跟到身旁,怯聲道:“二祖宗息怒,奴婢這就吩咐手腳再利索些。”

徐少卿攏了攏身上的罩氅,一邊緩步下階,一邊道:“雪這麼大,理起來也不是一時半刻,方纔不過叫你們眼亮些,陛下殿前也敢憊懶,不是討打麼?成了,留下幾個繼續清理,其餘的各自管自己的差事去吧。回頭去惜薪司領些炭回來,大夥兒都烤一烤,若都病了,這宮裡還怎麼伺候?”

“哎呀,二祖宗可真是活菩薩,奴婢代大夥兒謝二祖宗恩德!”

那內侍喜不自勝,點頭呵腰,沒口子的道謝。

徐少卿眉梢一挑:“活菩薩?這話誰教你的?”

“二祖宗息怒,奴婢這就是心裡話,哪有誰教啊?”

“這話到本督這兒就算了了,以後仔細你的嘴,別鬧到連吃飯的傢伙事都沒了。”

“是,是,二祖宗教訓的是,奴婢記住了。”

徐少卿不再多言,下了臺階,徑直來到轎前,看簾門已撩開,剛要吩咐回東廠,就看那隨行的內侍躬身道:“二祖宗,老祖宗方纔差人傳話,說正在司禮監值房,叫咱們回去一趟,有話說。”

一大清早便等着了,會是什麼話?

他微一沉吟,見天色漸明,雪卻越來越大,便趕忙上了轎,吩咐出宮。

幾名隨行的內侍不敢怠慢,趕忙擡了轎子沿路從東便門而出,換了馬匹再行。

這路上積雪掩蓋,已然沒過小腿,深一腳淺一腳,馬也走不快,足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纔回到司禮監值房。

那袖管裡的小手爐早已不濟事,此時他渾身冰寒刺骨,手腳也開始發僵,卻也顧不得那許多,疾步來到正堂門口,便望見焦芳一身貂裘,戴着暖耳,半躺在熏籠旁的搖椅上。

徐少卿抖了身上的落雪,正要解了罩氅入內,便聽那乾澀蒼老的聲音叫了句:“是卿兒來了麼?”

他趕忙拱了拱手:“乾爹,是兒子來遲了。”

焦芳微微起身,擡頭向這邊望了望,招手道:“這天冷的厲害,衣裳不用解了,快過來暖暖身子。”

他應聲“是”,便趨步入內,來到近旁。

“身上冷得緊吧,快,快。”焦芳指了指邊上的凳子,那手卻有些發顫。

徐少卿也沒推辭,道聲謝,將兜帽掀了,便拎了凳子過來,坐下向火,片刻之間,身上的陰寒不適感便消解了大半。

擡眼看看焦芳,只見他雙手攏在胸前,半闔着眼,身子在搖椅上前後輕輕晃着,皺紋滿布的臉似是比上回更乾癟了些。

當下不便再坐着,便起了身,垂首立在一旁,恭敬問:“乾爹叫兒子來,不知有何吩咐?”

焦芳咳了兩聲,嘆道:“這天寒地凍的,又下着大雪,原不該叫你來。不過,這事若是遲了說,只怕便來不及了。”

他這麼一說,徐少卿心中就愈加疑惑起來。

自小入宮,十數年間,大半都跟在他身邊,若說了解最深,便莫過於這個人了,有時甚至不須言語,只一個眼神,就知他的意思。

可今天卻有些怪,明明心裡知道他叫自己來的用意,可一見了人卻又覺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既是要緊的事,就請乾爹吩咐,兒子這就去辦。”

“咱們兩個說話,犯不着這麼規規矩矩的,你坐,坐啊。”

焦芳卻全然不像自己話裡所說的那般急切,仍舊在搖椅上慢悠悠地晃着,擡手朝邊上指了指。

“是,乾爹。”

徐少卿應了一聲,便踱回去,重又在凳子上坐了。

焦芳渾濁的眸子朝他瞥了瞥,這才緩緩道:“卿兒,我且問你,先帝在時,這宮中以誰爲尊?”

這話問得甚是突兀,令人一頭霧水。

徐少卿一邊暗自揣摩其意,一邊起身抱拳虛虛一躬,恭敬道:“回乾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乃一國之君,無論朝堂還是宮中,先帝在時,自然是以先帝爲……”

他話音未落,便見焦芳搖頭而笑。

“若是以先帝爲尊,那當年先帝沖齡繼位,是誰臨朝聽政,輔庇幼主,是誰廢除前朝亂法新政,使我大夏重回正道,先帝在時,又爲何每遇重大國政都須親往清寧宮恭聽慈訓?”

話說到這份上,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徐少卿也不禁暗自點了點頭,遙想顯德帝當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稱心快意的事沒有幾件,反而處處受制,滿朝文武更是陽奉陰違,這皇帝做得的確憋屈得緊,尊崇也不過就是面子上而已,若非如此,恐怕他也不會棄國而去。

當下輕嘆一聲道:“乾爹見的是,先帝畢竟尚且年輕,又親政不久,朝中宮中自然是以太后娘娘爲尊,兒子當真糊塗了。”

焦芳笑道:“你不是糊塗,只是心中顧慮罷了,今日是咱們爺倆之間的私話,大可不必這般小心着。”

他頓了頓,跟着又道:“我再問你,如今這宮中,又是以誰爲尊?”

徐少卿想了想,故意道:“兒子以爲,現今與先帝時不同,如今陛下銳意進取,事必躬親,朝政爲之一新,朝野稱頌,太后娘娘自從上次病後,也已閒居宮中不問朝政,自然是以當今陛下爲尊。”

焦芳聽他說完,便呵呵大笑,中途忍不住一口痰上涌,登時咳嗽起來。

徐少卿趕忙端了銅盂,上前扶他坐起,用手輕拍後背,好容易等他止了咳嗽,這才面帶歉然道:“乾爹小心着了,都是兒子愚鈍,惹得乾爹險些犯了病。”

焦芳又大口喘息了幾下,用帕子抹了抹嘴角,慨然嘆道:“唉,沒想到十幾年來辛辛苦苦,到頭來該隔心的還是隔心,當面竟連句實話也不肯說。”

徐少卿擱了銅盂,繼續幫他揉着胸口,故做惶恐道:“乾爹如何這般說?兒子正是這般想,才如實而言,前次乾爹不也教導兒子要用心恭聽聖命麼?”

“好了,好了,不提這個。”

焦芳那口氣像是仍沒順過來,有些無力地搖搖手。

過了片刻才幹啞着嗓子道:“當今陛下雖有明君之相,但也不過是二十出頭而已,銳氣雖足,經驗尚且不足。太后娘娘並非不問政事,只是生平最愛的便是這個兒子,未免驕縱些,真到了裉節兒時,絕不會袖手旁觀。再加上河東顧氏乃開國功臣,世受隆恩,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只怕這如今宮中還未必像你所說的那般。”

徐少卿垂首聽完,已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恭敬問:“那乾爹的意思是……”

焦芳頓住手,那雙看似無神,其實卻寒光熠熠的眼盯着他,反問道:“今早陛下召見,可是要你徹查淳安縣君那件案子?”

……

雪下了一天,終於停了。

轉日,朔風一吹,卻比前幾日更加蕭瑟刺骨。

殿宇樓閣,朱牆黃瓦間盡是白茫茫的一片,襯着那日頭也顯得毫無生氣。

坤寧宮的石階下,烏壓壓跪滿了上百人,個個臉上都是一副哀泣之色,有人甚至已然癱軟,跪也跪不成個樣子。

待聖旨宣畢,已是悲聲陣陣,哀鴻遍地。

只有那跪在中間,仍着錦繡宮裝,頭飾繁複的女人不聲不吭,白森森的臉上滿是嘲諷和不甘。

徐少卿抖一抖身上的罩氅,將聖旨交給旁邊的司禮監隨堂,自己上前將手臂擡到她面前:“聖旨宣完了,娘娘請起吧。陛下吩咐了,由臣親自送娘娘去乾西五所。”

孝感皇后謝婉婷猛地將他的手一推,森然冷笑道:“送本宮?只怕你是想親眼看看本宮如今這副落魄樣吧?”

徐少卿絲毫不以爲意:“娘娘何出此言?臣早就說過,對娘娘的恭敬一如從前,絕無半分改變,這次陛下雖然降罪,不也仍留着娘娘的封號麼?”

說着,話鋒一轉,又勸道:“陛下既然格外開恩,娘娘也該有自知之心,此後靜心在宮中頤養,未始不是件好事。”

謝婉婷咬牙切齒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自顧自的站起身來,便徑直上了轎子。

徐少卿命內侍起駕,自己則隨行在旁。

那乾西五所並不算遠,沿宮巷繞過御花園,朝西北一拐便到了。

這裡的格局與北五所大致相仿,冷清卻更在其上,其中三座院落年久,頭年又過了火,此時尚待重修,殘垣蕭瑟,說不出的淒涼。

徐少卿只送到門口,便不欲繼續再陪,告辭正要轉身,卻又被她叫住了,回過頭來,卻見謝婉婷斂着那倨傲的冷色,乾笑道:“徐廠臣先不忙走,本宮還有一事相求。”

“娘娘還有何吩咐?”

“本宮想與雲和妹妹再見一面,不知徐廠臣可能引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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