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潤物一新,天地間又恢復了勃勃之意,連宮牆那些內沉悶的殿宇都好像多了幾分生氣,只有北五所依舊是靜靜的,彷彿就如它所處的位置,邊邊角角的,早被人遺忘了。
高曖坐在榻上,指尖捋着佛珠,口中低低唸誦,可眉頭緊鎖,腰也弓着,另一隻手不自禁地按在小腹上。
近來腹痛得厲害,算算小日子該到了,卻始終未見紅,只是這樣拖着,每日吃不下,睡不好,着實難受得緊。
“公主,先歇歇吧。”
翠兒倒了碗熱水捧到面前,看着她咬脣強忍的樣子,心中也自憂急。
“公主,你這病根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總這般拖下去不是法子,從前在弘慈庵也就不提了,如今既然回了宮,不如奴婢叫馮公公請個太醫來瞧瞧,好歹仔細調理一番,說不定便好了。”
請個良醫好好調理,她又何嘗不想,總比這般忍痛受罪的強。
可時想想,這後宮之內誰都是“耳聰目明”,唯獨她是個睜眼的瞎子,若是這頭差人去請了太醫,且不說人家來不來,便是真瞧病開了方子,轉頭便不知捅到誰的耳朵裡去了,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她性子淡然,不想爭什麼,可也不想惹麻煩,便搖了搖頭:“不用了,你也知道這是老病根子,恐怕請了人來也無用,過兩日便好了。”
好容易忍過這陣絞痛,她緩緩睜開眼,舒了口氣,目光一瞥,見窗外後院裡那株四季常開的天香臺閣枝繁葉茂,花中藏花,層層疊疊,陳香撲鼻,一樹金燦燦的,便指了指:“翠兒,還是老法子吧。去採些桂花來,加赤豆、棗子、糯米熬碗粥,吃了興許便爽利些。”
“公主,這法子只是食補調理,又不是藥石,治不得根,奴婢看還是……”
“不用勸了,快……”
她說着,腹中又是一陣絞痛,生生的揪着,彷彿有隻手搦着肚腸,接不下去,就垂頭擺了擺手。
翠兒沒奈何,只好依言去後院採桂花,人剛到門口,就聽馮正在外面叫道:“主子,奴婢有事稟告。”
翠兒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便輕輕開了門,小聲道:“公主身子有些不適,馮公公有事回頭再說吧。”
“既是有事,讓他進來吧。”高曖在裡間說了一句。
翠兒這纔不情願的敞開了門。
馮正跨過門檻,趨步來到跟前,懷中還抱了個尺來長的黃梨木盒子,滿面喜色的躬身道:“奴婢拜見主子。”
“什麼事這麼急?”她腹中疼得厲害,實在不想多說半個字。
馮正咧嘴一笑,隨即打開盒子,從裡頭捧出一尊掌把高的白玉觀音像。
“主子請看,這是什麼?”
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再仔細瞧瞧,就見那玉像通體無暇,潤如凝脂,乘蓮座,捧淨瓶,拈柳枝,寶相莊嚴,瑞氣瑩瑩,沒半分瑕疵,不由一愣,連腹痛都忘了,呆看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問:“這觀音大士是從哪裡請來的?從前賞賜的東西還沒搬淨?”
“回主子話,不是留的,是乾爹剛剛派人送過來給主子的。”
“徐廠臣?”
“正是。”
馮正應着聲,臉上笑容更甚,又走近了些,將那觀音像捧到高曖面前。
“乾爹說了,這尊大士像是當初陛下賞賜的西域貢品,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一直放着也沒擺過,想想實在是暴殄天物,可惜得緊。主子原是虔修禮佛的人,得了它纔算是物歸其主,也不枉了這寶貝。”
高曖聽完,口脣微張着,臉上仍有些發愣。
這徐少卿究竟爲什麼忽然送她如此貴重的禮物?
莫非其中又含着什麼用意?
伸手接了那觀音像,左右檢視,沒瞧出有什麼異樣。她一來沒見過這般好器物,二來十幾年禮佛,心裡也的確放不下,不由竟有些愛不釋手。
把玩了片刻,見馮正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才發覺失態,於是將那玉像放在旁邊的妝臺上。
“既是陛下賞賜的,又是這般貴重,本宮未免受之有愧,只怕不妥,你還是拿回去,替本宮謝過徐廠臣好意。”
馮正眼珠轉了轉,回道:“乾爹已猜到主子會這麼說,已都吩咐過了。這寶貝既然是賞賜之物,乾爹樂意轉送於誰便都無妨,主子若不收,就是嫌他輕慢,不願受這個禮,奴婢們也都不好回話……”
高曖原本一見這東西便覺稱心可意得緊,若真的被拿走了,肚裡定然覺得空落落的,只是前番因着徐少卿才退掉了崇國那場和親,如今又平白要他的東西,總覺得心頭忐忑,怎麼也安生不下來。
可看對方盛情難卻,自己若是不收,只怕以後更不好說話,想了想之後,便道:“既是這般,本宮便收下了,煩你親自跑一趟,替我回復徐廠臣,就說雲和多謝了。”
“奴婢遵命。”
馮正打了一躬,卻沒走,跟着又道:“主子,乾爹還交代了一句,說咱們這後殿地方寬綽,左右也無用,閒着甚是可惜,不如闢一塊出來建個佛堂,主子平日誦經時也好有個清靜所在,不知……”
他面上仍笑着,眼卻向上擡,去瞧高曖的臉色。
“這事不急,你先去吧。”
她吩咐着,開始閉目捻動佛珠。
馮正察言觀色,當下也不再說,應聲“是”便退了出去。
前腳剛走,高曖便又睜了眼,望向妝臺上那尊玉觀音。
此時日頭正高,融暖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讓那玉像身上泛起一層柔潤的熒色,恍然間竟似祥光萬丈,真身降臨。
她不由看得有些呆,竟不敢再伸手去觸碰,起身跪倒,合十拜了拜幾拜。
翠兒待她禮畢,這才近身道:“公主,這位徐廠公對你倒是很不一般啊。”
高曖撇過頭,見這丫頭先前的擔憂之色全不見了蹤影,眼中蘊着笑,一副別有深意的樣子,臉上不禁一紅,便斥道:“不過是送件東西而已,哪裡不一般了?”
“公主可真是寬心,人家前番剛使計救了你,如今又巴巴的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來,你可倒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給揭過去了,若換作公主你,該如何想?”
“……”
高曖登時沒了詞兒,這番道理她自家心裡也清楚得很,可就是不懂平白無故的他爲什麼要這般待自己。
她是個沒心機的人,如今又被皇兄惱了,合着整個後宮也沒人待見,這輩子註定是閒廢的,而他是東廠提督,天子身邊數一數二的紅人,卻來攀附自己,究竟有什麼用?
莫非……
只聽翠兒又道:“公主,奴婢這兒有句話,說了你也別惱。”
“知道我惱,便不用說了。”她起了身,自顧自的走回榻前坐了。
翠兒噗嗤一笑,心裡知道她的脾氣,不過使個小性而已,便湊近道:“其實這話打從回宮路上奴婢便提過醒,徐廠公雖說在外名聲不好,但對公主你卻沒半分不恭,如今咱們這兒活脫脫就像個冷宮,誰也不理,誰也不管,以後可怎麼好?可若是能有徐廠公照拂着,那便不同了。再者,他在陛下面前說得上話,沒準哪天聖上高興時提一提,之前那些恩養說不定便都回來了。”
高曖聞言默然,這個道理她怎會不懂?只是不明所以,心裡七上八下的,總也落不到地上。況且自己雖說閒居在這裡,可好歹還有個公主封號,若是與他搭上了干係,真不知算作什麼道理。
翠兒像是瞧出她的顧慮,便又道:“奴婢知道公主心裡顧着面子,想着堂堂天家貴女卻去結交閹豎,沒得辱沒祖宗,又壞了自家名聲。可你再想,他本就是天家奴婢,連陛下都親近,你卻嫌個什麼?不過與他個好臉色,心裡還當是奴婢罷了。”
她想想確是這麼個理兒,可品了品又覺哪裡不對,心頭怪怪的。
“那依你說,我該怎麼着?”
翠兒一皺眉:“公主,這事你自家就該明白,還用奴婢說?既然徐廠公送了這份厚禮,咱們也該禮尚往來,回一個纔是。”
高曖又看了看那尊玉觀音,嘆聲道:“如今這裡除了三個活人,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可是位高權重,經的見的多了,還稀罕我的東西麼?”
“公主你也真是個實心疙瘩,若說錢財俗物,就算把咱們身上的全都捲包當了,恐怕人家也不會翻下眼皮。這自來送禮都是重意不重形,只要合心了,再怎麼也不嫌它輕賤。徐廠公送這尊觀音,不就是投公主所好麼?他歡喜什麼,咱們雖然不知道,可以公主之尊,只要是費些心思的,不愁他不歡喜接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高曖不由點了點頭,算是將這番話聽進去了,呆了呆,便垂下眼,望着手上那串檀木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