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外。
官道之上,陣馬風檣。
幾名身着赤紅色袍服的官員策馬當先而行,側旁是兩列金盔金甲,肩扛長柄斧鉞的武士,最後則是數百名頭戴三山帽,神情彪悍冷峻的黑衣衛士,臂膀上繡着火紅色的三足金烏。
隊伍迤邐而行,井然有序,拱衛着正中那架由十六名身材魁偉的彪形大漢擡乘的巨大玉輦。
輦上豎着一面黑底大旗,上繡同樣的三足金烏,迎風招展。
遠望山水依傍處,那巨大的城池掩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辨不清遠近。
側簾揭起,那張冷凝似鐵,卻又寒中帶笑的臉微微探了出來。
“還有多遠?”
玉輦旁,黑衣黑甲策馬而行的徐少卿舉目瞧了瞧,低聲應道:“快了,左不過十五里。”
狄鏘撇脣一笑:“徐廠督馬上就可以重回故國,只怕是歸心似箭,早有些耐不住了吧?”
他語帶戲謔,徐少卿輕哼了一聲,卻沒言語。
“莫急,此番咱們好歹也要逗留些時日,有的是閒暇讓你去瞧心上人,到時記得小心些,可別鬧出什麼大動靜來,否則本王也保不住你。”
徐少卿轉過頭來,面無表情道:“太子殿下難道就不怕在下將你的圖謀盡數通告給夏國天承帝麼?”
“哈哈,那本王可是求之不得,就怕徐廠督的話,他半句也不信啊。”
狄鏘笑容一止,隨即沉聲道:“命全隊加速,一個時辰內,本王便要站在夏宮裡。”
徐少卿吁了口氣,撥轉馬頭,吩咐令官傳令下去。
車駕隊伍加速而行,來到城下時,夏國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已在外擺下迎接的陣勢。
狄鏘卻也不下輦,只讓副使過去支應。
那些夏國官員們見來使竟如此倨傲,人人心下憤怒,卻又怕挑起事端,敢怒不敢言,依着禮制讓隨行武士駐在城外,其餘人等入四夷館歇息,只引狄鏘的車駕和幾名副使文官,以及貼身護衛由正門而入,一路浩浩蕩蕩朝皇城而去。
永安城內的正街早已清淨一空,沿途由錦衣衛官兵分立四處,夾道作儀仗警蹕。
成千上萬的圍觀百姓被擋在外頭,不得靠近,卻將臨近巷子擠得水泄不通,人聲嘈雜,議論紛紛,但望着那黑色大旗上的三足金烏,卻又忍不住露出驚懼之色。
一路行至五鳳樓,狄鏘這才下了玉輦,與幾名副使換了轎子,由側旁券門入宮。
至彰德殿外,衆人下轎,鼓樂齊奏,內閣兩位輔臣降階相迎,又當衆宣了召見敕書。
狄鏘卻不跪拜,只抱拳行了一禮。
次輔陸從哲性子耿直,怒氣上涌,當即便要發作,卻被首輔張言連使眼色拉住,會同禮部和鴻臚寺堂官將這些目空一切的來使引入殿中。
狄鏘負着手,甫一入內,便見這彰德殿內,屋宇壯闊,氣度恢弘,似比傳言中還要奢華幾分,可案後的御座卻是空空如也,竟不見天承帝的影子。
依着規制,方纔禮樂聲起時,這人便該升座,靜候來使朝見,如今都進門了,卻還不見人影,還將他堂堂的崇國太子放在眼內麼?
他心中怒起,面上登時現出怫然之色,頗有些不悅地望向迎接的夏國官員,卻見那幾人自內閣首輔以下具是面色沉然,好像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其中幾個脣角還掛着快意的笑。
一名崇國隨行副使首先憋不住氣,質問道:“我太子殿下已然上殿,貴國聖上緣何不見?這等怠慢莫非是有意輕慢我大崇麼?”
只見內閣首輔張言上前一步,抱拳道:“太子殿下,諸位貴使,千萬莫要誤會,更不要動怒,我國陛下尚有幾件要務須得處置,還請太子殿下見諒,稍待片刻。”
“笑話!稍待片刻?我太子殿下入朝爲使之期早已通告貴國,今日有什麼事比這還要緊?難道貴國陛下不來,我太子殿下便要一直站在這裡等麼?”
次輔陸從哲呵然一笑,也跨前道:“貴使這話何意?朝政奏文關係我大夏國朝氣運,黎民安定,如何算不得要緊事?卻不知貴使有什麼要事,何以要這般着急?”
此言一出,一衆崇國使臣都忍不住了,紛紛瞪眼眥目,圍上前來要論理。
“住口!”
狄鏘蹙眉將手一擡,寒着臉道:“貴國陛下如此勤政愛民,叫人好生佩服,也罷,我等恭候片刻也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忽聽階上尖細的嗓音朗聲道:“陛下駕到——”
衆人齊齊地望上去,就看那翠玉雕鏤的圍屏後轉出一個人影,赭黃圓領大袍,上繡十二紋章,五爪團龍耀眼,身後還跟着幾名內侍和兩個手持掌扇的宮人。
行至御案後,正襟危坐,內侍宮人分班而立。
張言領着一衆夏國臣工跪地叩拜,口呼萬歲。
狄鏘等崇國來使則只是抱拳行禮,神色間沒見什麼恭敬之態。
夏國衆臣見他們仍不按舊約行大禮,一個個都瞥過眼去,怒目而視,卻聽天承帝高昶在上面叫了聲:“平身。”
語氣平緩,竟似絲毫不以爲意。
衆人此時卻也不好多言,只得各懷怨憤,站起身來,依品級立在階下。
狄鏘也直起身,見高昶端坐其上,微帶倦容,但神情依舊如秣城初見時那般冷毅,當下又拱手依着出使禮節,代崇皇致了問候之意。
高昶面色平平,只淡然頷首:“貴使遠來辛苦,請先至四夷館歇息,晚間朕備了大宴,屆時再請諸位入宮。”
他說着轉向另一邊,又道:“張先生,接待崇使之事便由你權領着,萬萬不可怠慢。”
言罷,便徑自起了身,轉而向後堂走。
這出來還未及片刻,只說了兩句場面話,瞧着自己點頭呵腰便要走?
狄鏘脣角一抽,凜着鷹隼般的目光朗聲道:“陛下且慢,本王此行有一件重要國事要通告,事關重大,還請陛下賜準,另擇一處僻靜所在,容本王細說。”
高昶竟不瞧他,仍舊對着張言道:“既如此,便請張先生代聞,稍時再報與朕知。”
正要轉向屏風後,就聽狄鏘冷然道:“此事緣起雲和公主,更關乎崇夏兩國邦交,陛下若覺沒什麼要緊,本王便在此當衆說出來,也沒什麼不可。”
……
景陽宮,寢殿。
高曖一身素白的中衣跪在香案前,雙手合十,閉目唸誦着經文。
銅爐內三炷香將要燃盡,煙霧繚繞,蒸氳開來,向四處飄散,頗有些刺鼻熗眼。
兩個宮人掩着口鼻皺眉站在一旁,卻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只要一眨眼,這人便會突然跑掉似的。
有了身孕之後,她每日不自禁地便要在菩薩面前多祝禱幾次,若是少了,就怎麼也安不下心來。
想着心誠所致,金石爲開。
此生不再奢求與他相見,只要這腹中的孩兒能平安出生,平安長大,也餘願足矣。
想着,念着,拜得也愈加虔誠,所以心神早已入定,絲毫沒被前苑方纔隆隆的鼓樂之聲所擾。
身後腳步聲起,一名宮人走近低聲問:“公主,時辰到了,今日可還去園中麼?”
高曖像是充耳不聞,待口中那一段經文誦完之後,才緩緩睜眼道:“還是去走走吧。”
言罷起身,到妝臺前梳頭穿了衣裳,由那幾個宮人陪着向外走。
表面是伴駕,暗地裡卻是監視,無論走到哪裡,做什麼,都是如此。
這兩個月來她早已習慣,漸漸連話也少了,有時一天也說不上兩句。
原先翠兒在身邊,總覺她嘰嘰喳喳甚是吵鬧,現在卻是想念得厲害,也不知那丫頭如今身在何處,是生是死,徒自嘆息,也毫無辦法。
到外面上了小轎,從正門出來繞過宮巷,不片刻便到了御花園。
下了轎子,仍由那幾個宮人陪侍着,然後入內步行。
午後日頭正高,和着那濃郁的春意,愈發得暖人。
尤其那一片櫻花林,粉白相映,正開得爛漫無比,宛如去歲時節。
那會子她剛回宮,懵懵懂懂,瞧着什麼都新鮮,走到哪裡都戰戰兢兢,初入此園,見那微風拂過,滿樹粉白零落,自也是心曠神怡。
時隔這麼久,當初所見的許多都漸漸淡了,唯有這一片如霜似雪的美景記憶猶新。
隻影雙人,踏着積瓣如毯的步道並肩而行,閒看飄“雪”紛飛,那是何等的抒懷。
想着想着,目光所聚之處似又瞧見那霜白色的身影臨風而立,言笑如謔……
她恍如真見了,怔怔望着,不自禁地頓住了步子,直到身邊宮人叫了,纔回過神來,嘆口氣繼續朝前走。
沿着卵石鋪就的魚鱗小道又走了一段,前面已近液池,遙遙地便望見那臨水的亭榭內有個熟悉的人影。
高曖眉間一顰,停住腳不假思索地轉身便往回走,沒曾想那幾個宮人竟不讓開,反而定在那裡,擋住了來路。
“你們……你們做什麼?”她立時緊張起來。
“公主莫怕,太后娘娘有請,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幾個宮人面露得色,上前左右將她架住。
“不,我不見,我誰也不想見,你們放手!”她拖着腳向下墜,死活不肯答應。
那幾人哪管得許多,不容分說便架着她半拖半拽地向前走,須臾便到了亭榭內。
顧太后正端着茶水倚在美人靠上,幾名內侍宮人在旁伺候着。
見這陣勢,那兩道柳眉登時一立,沉臉怒道:“怎麼這樣將人帶來?哀家如何吩咐的?還不撒手!”
那幾名宮人下了一跳,慌忙鬆開高曖,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連聲叫着恕罪。
高曖微感詫異,就聽顧太后怒不可遏地又道:“今日若不教訓你們,說不得下次仍不長心,來啊,給哀家掌嘴!”
兩名內侍應了聲,上前擼了袖子便打,立時又是一陣哭叫求饒。
這下倒像是動了真怒,不似在作僞。
高曖愈發覺得奇怪了,顧太后早前便恨極了自己,如今卻等着要見她,還出手懲戒這幾個對己不恭的奴婢,這卻是什麼意思?
堪堪打了好一陣子,那幾名宮人已是滿面青腫,口鼻溢血。
顧太后方纔臉色稍緩,揮袖道:“罷了,把她們送去浣衣局,另替幾個曉事的過去。”
兩個內侍領命,當即將幾人拖了下去,哭求聲遠遠地拖了好久才止歇。
高曖擡眼看看,卻見顧太后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落在肚腹間,漸漸露出歡容,招手道:“來,到哀家這邊來坐。”
這番情態叫人心頭愈發不安。
高曖不知她爲何不咎前事,竟換了這副好臉色,彷彿忘記一切,換了個人似的,心中戒備,立在那裡沒動。
顧太后竟也不以爲忤,又叫:“還站着做什麼,叫你過來坐呢。”言罷,朝左右使了個眼色。
兩個宮人會意,上前小心翼翼地攙着她,在顧太后身邊坐了。
高曖不願與她貼近,正要向後挪,她卻又向近處靠了靠,擡手便撫在了她已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隨即點頭道:“嗯,還好,是有三個月了吧?和哀家那時差不多。”
原來她已知道自己懷了孩兒,莫非又要打什麼主意?
高曖心頭砰跳起來,不自禁地向後挪了挪,可瞧她那副喜不自禁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要使壞,一時間倒糊塗了。
顧太后卻只道觸了她的痛處,便收了手,擡頭溫言道:“你莫怕,但凡女子懷孕孩兒,便總有些不適之處,待得再過些時日便好了。”
她頓了頓,又續道:“如今你懷着皇孫,之前那些事,哀家便既往不咎,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好生安胎頤養,莫要動氣,若是十月生產,誕育龍種,便算你大功一件,哀家做主,雖不能晉了正宮,將來定也給你個名分,你可仔細,莫叫哀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