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情至關切,竟好像放下了心中鬱結的怨氣,全然不以爲意了。
可這話沒遮沒攔的,聽起來頗有些怪,反而極易令人誤會。
高曖只覺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瞥眼朝邊上瞧,見徐少卿仍伏地跪在那裡,沒擡頭看,但方纔的話顯然是聽到了,這會子也不知心裡正怎麼想,早知這樣,真該之前就先說了,也省得這時尷尬。
轉念又想,自己和他相戀又不是一時腦熱情動,既有花前月下,也曾同生共死,這愛意山重海深,無可撼動,自己絕不會相信他另有他念,同樣的,他又怎可能疑心自己懷了別人的孩兒?
憂慮漸去,愛意漸生,想着他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邊來,說什麼也不能再被趕了去。
略一思量,便應道:“陛下不必如此,今日太后娘娘真的沒有爲難之舉,還特意吩咐過他們用心服侍着,陛下莫要因此與太后娘娘再起爭執。左右就是個飲食起居而已,我也不慣老這般換來換去的,索性便叫他們留下吧,若是不成,我自會說。”
高昶見她神色侷促尷尬,又瞥眼看那奴婢,只道是在意這事被聽了去,暗地裡卻也覺得自己方纔一時情急,有些思慮不周。
但以後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懷了孩兒的事終究藏不住,更少不了人服侍,總不能將所有知情的奴婢都滅了口,要遮掩還得另尋他法。
至於母后那邊,也的確不能鬧得太僵,否則不光宮內,就連朝堂上也要生出許多非議。
他面色稍緩,眼角朝旁邊掃着,沉聲道:“幹跪着做什麼,還不快滾!”
徐少卿抖着身子叩首應了聲“是”,又朝高曖行了禮,這才起身,卻步向外退,剛轉過身,就聽高昶忽又叫了一聲:“回來!”
回過頭,擡眼見他面色森寒,沉着嗓子又道:“用心服侍的話,朕不多說,你記着下去吩咐新來的人,這景陽宮裡的事一概不得外傳,若有什麼風吹草動,太后娘娘那裡也保不住你們,可記下了麼?”
徐少卿連聲應了,這才退出殿外。
高曖卻瞧見他方纔擡起頭時有意瞥向自己,那雙窄狹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稍稍鬆了口氣,可看着他離去,卻又不自禁的有些失落。
高昶也回過頭,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落在她腹間。
這好些日子沒來,總覺得那裡已微微隆起,暗地裡又是一陣心痛酸楚。
他不願再看,硬生生地將目光向上擡,看着那張削瘦但卻依然清麗的面容,心中便覺舒適了許多,嘆了口氣道:“胭蘿瘦了……”
高曖卻不敢直視那雙情意熾烈的眼,垂眸應道:“謝陛下關心,我自來便如此,不過是少些胃口罷了,其實也沒什麼。”
她答得淡然如水,倒像是在敷衍。
他也知她不願明言,方纔這般問出口,自家也覺無味,一時間有些發怔,真到了這般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忽然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隔了半晌,才忽然問:“胭蘿,當年你母妃的遺物還都在手邊麼?”
高曖哪料到他忽然提起這個,擡頭一愕,隨即暗自戒備道:“胭蘿無狀,陛下問這個做什麼?”
“這……嗯,也沒什麼,朕只是想胭蘿那時幼小,母妃娘娘的遺物中說不定藏着什麼,以證你的身世也說不定。”
他這一說,她不禁驚覺,登時便想起此前徐少卿也曾提及過,遺物中那杆與女子隨身之物格格不入的槍頭,或許真是當年生身父親贈與母妃,以作表證的信物。
這麼想來,自然是合情合理的,可他這時忽然提起來卻又是因着什麼?
她微微顰眉,隱隱猜到他像是知道了什麼,可自己卻不便明言,於是擡擡手,朝妝臺上漆落斑駁的匣子指了指:“陛下說得是那些物件?一直都在這裡放着,沒人動過,裡頭有什麼特別之物麼?”
高昶口脣一動,隨即又頓住了,似是話到嘴邊又忍着沒說。
隔了片刻,才脣角輕擡,乾笑道:“不,朕也就是忽然想起,這麼一問罷了,既是都在這裡,胭蘿閒時可自己瞧瞧,或許會有所發現也說不定。”
他說着像是覺得這般相處實在太過尷尬,也沒什麼好再說,便嘆聲道:“既然胭蘿沒事,朕便走了,你好生愛惜身子。”
言罷,轉身便朝外走,也不知有意無意,竟連“過幾日再來”這樣的話都沒提。
高曖行禮相送,待他出門片刻,便終於耐不住,扶在窗口向外張望,遠遠的便見那頎長的身影站在院中,正指點一衆宮人內侍灑掃勞作,那舉止神態,倒還真像是宮內的尋常管事,瞧不出分毫曾提領東廠的傲然勁兒。
瞧着瞧着,不自禁地竟抿脣一笑,退回身子,坐回到妝臺前,提高聲音叫道:“來人。”
話音落後未久,門外便進來兩名宮人,怯聲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本宮有話吩咐,你們去叫那新來的徐管事。”
兩名宮人許是之前聽了顧太后的吩咐,方纔徐少卿又傳下了高昶的話,着實恭敬得厲害,半點也沒再耽擱,口中應着便出去了。
過不多時,殿門重又推開,徐少卿躬着身子走了進來,近前道:“公主請吩咐,奴婢這就去辦。”
高曖見殿門已閉了,不禁顰眉拉住他道:“這裡又沒人,你還裝些什麼?”
“方纔陛下說了,要小心服侍公主,奴婢怎敢不恭敬?”
他依舊躬着身,眼中卻已全是笑意。
“你……”
這副愛挑惹人的脾氣終究是改不了,才見了面,便又忍不住了。
高曖嗔怒地在他肩頭捶了一記,便扭過身去。
徐少卿脣角輕挑,先側耳細聽了聽,跟着站起身來,朝窗外望了兩眼,便湊到近前,從背後偎着她,那雙手交疊着,輕輕攬在她腹間。
“公主這肚腹尖尖的,懷的定是個小子。”
她一聽這話,登時滿面通紅,在他手上一拍:“你這人可真是,這纔回來見面便說這些瘋話,也不管人家心裡怕得厲害。”
“公主怕什麼?是怕十月生產時痛得厲害,還是怕到時生不出男娃娃,不能爲我們老徐家留後?”
他越說越不成話,倒像是有意在說笑,尋她開心似的。
高曖又是一扭身,推開他手道:“你還說,沒個正經的,生男生女是天定,況且這纔剛過三月,哪裡瞧得出來?”
“如何瞧不出來?且不提這肚腹,就說人都知道若懷着男娃,做母親的皮色便難看些,懷着女娃,反倒更加光鮮。公主瞧這腮邊,生了幾粒暗瘡,還不是生男之兆?”
他貼在耳邊,低聲說着,那話中頗含着幾分戲謔。
她卻不疑有他,叫了聲“哪裡”,便朝腮邊摸去,只覺雖然骨削纖瘦了些,膚質卻仍舊細潤光潔,哪有什麼暗瘡?
心中一奇,便覺那雙手又攬在了腹間,這才省起是他在說謊,紅着臉嗔了一聲:“你……”便說不下去了。
徐少卿緊摟着她,俯下脣去,在她耳輪和腮邊吻了吻,又將臉貼着她面頰,輕輕蹭動。
“方纔是臣瞧錯了,公主姿容絕世,不管何時何地都不會變,即便如此,生得也照樣是男娃。”
“你便這般盼着想要個男娃娃麼?”
聽他翻來覆去說的全是這個,高曖不禁也有些留心了,不再掙動,任由他抱着。
暗地裡想,他從小孤苦,父母兄弟都沒了,入宮之後更是擔驚受怕,如履薄冰。若自己真能給他生個小子,即便兩人真的無福長相廝守,好歹也能爲他爲己留下一分念想。
或許這正是他此生最大的慰藉。
身後沉了沉,那雙手忽然摟得更緊,他醉人的聲音在耳邊輕纏道:“什麼男的女的,不過一句戲言而已,只要是公主生的,小子也好,丫頭也好,我都喜歡得緊。”
“真的?”
她不自禁地撇過頭,看着那張皮色蠟黃,但卻眼神融暖的面龐。
“自然是真的。”
徐少卿挑脣淺笑:“只不過,若是個小子,待他長大些便可幫着爹爹撐起一片天,一起護着孃親。若是個丫頭,定然如公主一般俏美,將來不知要惹出多少人情債來。”
才說句正經話,轉過頭來又故態復萌。
高曖紅着臉,卻忍不住“嗤”的笑了出來,手肘杵了他一下,回嗔道:“生個小子好?學足了你這般老愛捉弄人,又生着一張惹人的臉,那還不知要惹得多少姑娘傷心呢!”
她話一出口,便覺有些不妥。
緊接着便聽他在耳畔呵然輕笑:“哦?似這般說,莫非公主早就垂涎我的‘美色’,心甘情願等着被捉弄咯?”
“你……你……不與你說了。”
她雙頰紅透,哪敢再有什麼言語,索性裝作生氣的樣子,嘟嘴不去理他,臉上發燒,心下卻是一陣陣的歡喜甜蜜。
這兩月來,雖不是日日以淚洗面,卻也沒有一刻開心過,就在方纔對鏡卸妝時,竟連一絲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
這會子可倒好,哭了,笑了,嗔了,罵了……竟還有心思跟他說笑,自家都嚇了一跳。
這一切只是因着見了他,便愁爲之消,苦爲之解,再難再痛也已不覺得什麼,原來真情真愛便是療傷的良藥。
徐少卿也沒再言語,緊擁着那漸漸暖盈起來的嬌軀,只覺說不出的暢快。
人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冢,須得小心提防,關鍵時刻還要揮劍斬情絲,當斷則斷,不能有半分遲疑留戀。
可到他這裡,卻是魂牽夢縈,說什麼也捨不得放手。
這些日子大半在餐風露宿,顛沛流離,想着她,念着她,無時或忘。
偶來夜間驚醒,仰望漫天星辰,眼前浮現的也全是與她相依相偎之景。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若無情,又怎能稱得上有血有肉的英雄?
許是在別人瞧來,有了掛礙便會裹足不前,消磨了志向,成就不了大業,便就算不得英雄了。
倘若真的如此,不做那人人稱道的英雄又如何?
用這腔熱血搏一片真情真心,哪怕只爲睹佳人一笑,與自己一場好夢,又有什麼捨不得?
而如今又有些不同,自己要傾盡心力保護的不再只是一個人。
他雙手輕撫着她腹間,忽然覺得肩頭有些發沉,胸中那腔熱血卻涌動得愈加澎湃。
成也好,敗也好,總要搏一次。
若然真的無幸,便叫他們母子好好的活下去。
他正這般想着,高曖卻在懷中忽然問:“你之前說這次來還有件十分要緊的事,究竟是什麼?”
他回過神來,卻不願叫她聽這些煩心事,於是便道:“此事與公主無關,說了有害無益,便不必知道了。”
話雖如此,還定要加上什麼“有害無益”,分明就是不想叫自己知道。
高曖咬咬脣,料他是不肯說的,腦中一激靈,忽又想起高昶之前沒來由的那番話,又問:“還有件事,你能不能莫再瞞我?”
他眉間微蹙,暗自想了想,便在耳邊點了點頭:“好,你說。”
高曖目光瞥向妝臺上的匣子,定了定神問:“我母妃留下的那支槍頭究竟是誰的,你已知道了,對麼?”
明明事已昭然,她卻刻意拐了個彎兒,並不直接問出來。
徐少卿暗自嘆了一聲,大概也猜出了她的心思。
“其實這次來首要一件,便是要將這事告知公主。”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那確是一件兵刃,正名喚作‘紫金盤龍槍’,是崇國當今聖上親弟——瀛山王狄燊的定藩信物。但此人……”
作者有話要說: 同框停不下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