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鏘說到這裡,卻見徐少卿仍是面色平淡,不起半分波瀾,不禁奇道:“怎麼,你不想帶她走?本王這話可是發自肺腑,絕非戲言。”
徐少卿苦笑着搖搖頭:“在下自然知道太子殿下是一番好意,只可惜……現下我們卻走不了。”
“這卻爲何?”狄鏘面上一愕,跟着凜眉問:“你有什麼瞞着本王?”
有什麼瞞着他?
這話聽着既無奈又好笑,打從兒時起便一直隱瞞身份苟且過活,該說的,不該說的,從不敢隨意開口,年復一年,遵奉別人的令旨,違着自己的心意,隱瞞早已是家常便飯,又豈止是今時今日對他,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哪是真,哪是假了。
或許,現下是到了放開懷抱,坦誠一切的時候了。
徐少卿回望過去,脣角已不見了那絲苦澀的笑。
“太子殿下猜得不錯,在下的確有些話尚未言明。”
狄鏘似是從他神色中瞧出了什麼,沉聲道:“說吧,只要你所言是實,本王既往不咎。”
徐少卿長吁了一口氣,緩緩道:“二十年前,有人在崇夏邊境搜掠幼童,劫往北方崇國密藏起來,三年之後活下來的已十不存一,而這些僥倖活下來的孩子部分仍留在崇國,其他的則輾轉南下,被送到永安城,潛在夏宮各處,隱姓埋名,專一刺探情報,在下便是其中一個。”
“幕後主使是誰?”
“太子殿下機敏過人,該當猜得到,不用在下多言。”
狄鏘臉上抽了抽,眸中精光陡盛:“接着說。”
徐少卿搖了搖頭:“陳年舊事,無關緊要,如今也無暇細說。要緊的是,這次太子殿下出使夏國,瀛山王也到了永安,密見了夏國天承帝,又以公主爲要挾,令在下暗中對付太子殿下。”
“怪不得高昶那廝竟這般爽快地把人交出來,原來私裡早就定好了要算計本王。皇叔自以爲精明,恐怕是想着本王一死,父皇無嗣,又年老體衰,自己不久便可繼位,還可以此爲藉口與夏國開戰……”
他說着瞥眼又望向後隊,冷笑道:“呵,可惜高昶那廝也不是酒囊飯袋,絕不會任由他施爲,放着本王死在夏國境內,這一千龍驤衛並非是要爲難,反而是爲了護着咱們,以防半途生變。也正因如此,皇叔才又留了一手,叫你途中尋機刺殺本王,對不對?”
徐少卿聽完,輕嘆一聲:“本來在下也是這般想,可惜他只叫我聽候密令,但至今也不見有什麼話傳來,其中恐怕另有什麼……”
“怎樣都好,本王纔不懼這些下三濫的手段。”
狄鏘回頭一笑:“本王懂了,既然你在夏國宮中都躲不過皇叔的耳目,若帶着她走了,定然也是無幸。也罷,索性就先隨駕同行,只要回到了崇國境內,本王自有辦法保你個周全。”
徐少卿拱手正色道:“太子殿下高義,在下銘感五內,不過這一路上須得多加小心,我總覺得這事情不這麼簡單。”
“呵,最難防的不就是你麼?若你今日不說出來,依着那老賊的吩咐辦,說不定本王還真着了道。”
狄鏘笑容一斂,鼻中冷哼:“皇叔的爲人本王比你清楚得緊,放心好了,本王倒要瞧瞧這老賊有什麼手段對付我。”
言罷,在徐少卿肩頭一拍,便縱身躍起上了乘輿。
藏掖了十幾年的話終於說出來,這心中卻絲毫沒有輕鬆釋懷之感。
明明應是因爲身處險境,心神難定,可想了想,又覺得像是積壓了太久,怎麼也消不去那心頭的鬱郁,或許現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回頭朝那後面的乘輿又望了望,未免叫人瞧出什麼,便走開了。
大隊人馬歇了片刻,上路又行,走得仍是不急不緩,天將暗時,離前方大驛尚有七八里遠。
狄鏘卻吩咐不再前行,就地安營紮寨。
那護送的龍驤衛軍將甚是不悅,過來苦勸,說前方已備好了一切,讓車駕務必到驛站歇宿。
狄鏘毫不理會,那軍將無奈,只得遣人去前方驛站報知,卻又不敢撇下崇國使團隊伍自去,只得氣憤憤地領着那上千龍驤衛兵士也去安營,與這邊隔着百餘步。
崇國使團這邊倒似根本沒將他們瞧在眼裡,那些黑甲兵士燃起火堆,將帶來的肉食放在架上燒烤,連狄鏘和那幾個副使官員也席地而坐,飲酒吃肉,高聲談笑,彷彿是出獵之後,滿載而歸的歡悅。
徐少卿自是坐不住,朝狄鏘投了個眼色,便撿了幾塊烤得尚好的腿肉,用托盤盛了,徑向高曖的乘輿走去。
那裡的衛士都已去吃喝,只有幾名隨行的宮人站在下面,人人都是一副愁色。
徐少卿近前問:“公主用膳了沒有?”
一名宮人垂眼躬身道:“回大人話,公主只說自己不餓,不願用膳,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便吩咐道:“太子殿下已傳了令,車駕今晚在此歇息,你們暫且不用管了,也去用飯吧。”
那幾名宮人一聽,慌忙連聲稱謝,一個個喜滋滋的都去了。
瞧瞧四下裡,近處都已沒了人,徐少卿閃身上了乘輿,揭開簾子便鑽了進去。
那乘輿內已掌了燈,高曖正坐在幾邊,手上穿梭不停,密密地縫着那袖口的針腳。
見忽然有人闖進來,愕然驚起,但隨即便瞧出是他,籲口氣,拍了拍胸口,含笑嗔了他一眼。
“來了也不吱聲,想嚇死人麼?”說着又坐回身,繼續撩弄針線。
徐少卿也是一笑,擎着托盤走近,便見那幾上小兒的衣裳、鞋襪、穿戴一應俱全,單的、厚的,樣樣齊備,有些已縫好了,有些是半成,還有的纔剛裁好了料子。
那纖纖素手挑針穿線,清麗的俏臉更是一絲不苟,竟比當初幫自己繡那幅“比翼雙棲連理枝”的帕子時還要更用心些。
他只覺胸中暖意充盈,竟不想去打擾,愣了愣神,纔在她身邊坐下。
“這孩兒少說還有半年才該出生,如今這麼早便來準備衣衫,公主可也真是個急性兒。”
高曖手上不停,側頭白了他一眼:“什麼性急,誰家的媳婦兒不是一有了孩兒,便要趕緊準備衣裳鞋襪,哪有臨到生了再動手的?”
“哦,那公主是誰家的媳婦兒啊?”徐少卿擱了托盤笑道。
這不正經的樣子總也改不了。
她只作沒聽見,重又垂下眼去,緩聲道:“起先我也是不懂的,還是經太后提點才知道,本來也不用我親手做,可總覺得自己孩兒穿戴,若假了別人的手,當孃的總覺過意不去,因此還是自己來,只是我這針線實在見不得人,日後恐怕要被他笑話。”
徐少卿聞言,呵呵笑道:“孃親如此用心縫的,做孩兒的歡喜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嫌棄?他若敢笑話,瞧我這做爹的不打他屁股。”
高曖也不禁莞爾,掩口笑了笑,忽又問道:“這裡人多眼雜,你此刻上來做什麼?”
他朝那托盤一指:“沒瞧見麼?知你這一整天沒用什麼飲食,現下還不快吃些,就算自家不餓,也要顧念肚子裡的孩兒。”
她白日裡確是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此刻腹中也有些飢了,頓住手瞧過去,見那托盤中裝的全是肉食,油光四溢,陣陣脂香撲鼻而來。
若是旁人瞧了,此刻定是饞涎欲滴,食指大動,可她自幼便在弘慈庵養了個素肚腸,不曾沾過葷腥,這時有孕在身,一見這肉食便覺喉中反嘔,肚裡那點飢感登時也沒了。
她掩着口,皺眉搖頭道:“嗯,油膩膩的,叫我怎麼吃得下?你又不是不知,還拿這東西來給我。”
他一撇嘴:“公主這便不懂了,往常自家吃素倒也無妨,如今你卻是一人吃兩個人的飯,再若這般,豈不是要養出個胎裡素來?”
“可又胡說,哪裡有什麼胎裡素,我這也是在庵堂裡養的,便是聞不慣那葷油氣。”
“既是沒有,公主又何必執拗?正該趁此多吃些肉食,補補身子,待孩兒出生時也長得壯實些,無病無殃的該多好。”
徐少卿說着便拿過她手中的針線擱下,又從托盤裡揀了塊細嫩的烤肉遞了過去。
那油膩之氣一近,她喉中立時又是一陣涌動,只想退避三舍。
可想想他說得也是正理,既然有孕在身,總該事事以腹中的孩兒爲先,不能由着自己性子來,若真是因着不食葷腥,把胎兒養個先天不佳,到時不但對不起孩兒,更加對不起他。
想到這裡,便不再拂他的意,怯怯地將那烤肉接過來,只覺觸手微燙,想是將將烤炙好便端來了,這會兒還熱得緊。
他見將她說動了,極是高興,也拿了塊肉,做樣似的咬了一口,便連聲讚道:“嘖,公主也快嚐嚐看,果真香得緊!”
高曖稍稍轉過頭,卻不像他吃得那般豪邁,擡指扯下一小塊放入口中,屏氣咀嚼,只覺那肉外酥裡嫩,脣齒留香,雖只抹了鹽,並無其它佐料,卻比宮中那些精心烹製的菜餚還要美味。
她不禁訝然,原以爲會不堪入口,即便吃下了也會嘔出來,卻萬沒想到這烤炙的肉食竟如此鮮美可口,竟將腹中的飢感勾了起來,擡手又去撕扯。
雖說吃得香甜,她卻仍是一片一片斯文得不得了。
徐少卿看在眼中,也沒笑她,見她片刻間便將那塊肉吃了一乾二淨,當下又揀了塊好的遞過去。
她正在興頭上,也沒推脫,含笑接了。
兩人竟也沒說話,並肩坐在一起吃着香噴噴的肉食。
她雙頰暈紅,他脣角帶笑,心頭歡喜,眼中都是暖意盈盈。
縱然只是些粗烤之物,又在荒郊野外,卻比廳閣飲宴更加開懷。
他只吃了一塊便停了手,有心多留些給她,取出帕子擦了手。
高曖食量不寬,吃了兩塊也早飽了,擦了手口,又倒茶水與他同飲。
方纔說笑時不覺,這一靜下來便有些耐不住了。
望着那清麗絕倫的俏臉,芙蓉初放般的身子,那原本淡薄的朱脣仍殘着些油光,竟突然豐潤欲滴,說不出的可愛。
他終於忍不住伸過手去,將嬌軀一擁入懷,雙脣重重地壓上。
細軟滑嫩,濃香流溢,早分不清是脣上的胭脂,還是未盡的炙香。
他如飢似渴,她忘情迴應……
兩顆心同在砰跳,彷彿是在偷、歡似的刺激。
直過了好久,徐少卿纔有些不捨地移開脣,仍舊擁着她,這次卻不敢用力,生怕動了她肚腹。
她卻似全不在意,更不管外頭火光熊熊,人聲正濃,伏在他懷中一動不動,雙頰火燒似的燙,心頭卻是如沐春風般的喜。
又是良久默然無言。
高曖忽然開口問:“咱們真的要去崇國麼?”
他知道她心中怕,這條命總是在風雨飄搖中任由別人擺弄,不知何日是個盡頭,若不是個修佛定性的人,只怕早就熬不下去了。
徐少卿憐惜地輕撫着那柔弱的肩頭,雙脣在青絲秀髮間吻着,柔聲問:“若咱們以後只能身在北國,公主可願意麼?”
那嬌軀在懷中一顫,隨即又靜了下來,輕撫着他胸口道:“那有什麼不願?只要你還在,到哪裡都是一樣。”
他只覺胸中宛如錘擊,臂膀竟也有些發顫,趕忙緊了緊道:“公主的心意我當然明白,放心,這一次定不會失手,待咱們逃出去便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耕讀隱居,養兒爲樂,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