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他時,心裡空落落的盼着,好容易等人來了,本來滿心歡喜,可他這一張嘴便又是那股子口舌招尤的勁兒,那沒頭沒腦的話,嚇人一跳,只覺心裡撩火似的急,偏偏卻又認真不起來。
但那小小的嗔怪只是短短一瞬,旋即便似悟出了他話中的意思。
滿是驚訝地仰頭望過去,見他眸中含笑,卻只顧盯着自己頭頂,像也暗自歡喜,又似在輕嘲那彆彆扭扭的髻子。
“公主妝容乃是大事,可萬萬馬虎不得,還是由臣親手服侍着妥當些。”
徐少卿堂而皇之地答非所問,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雙手撫上那青絲秀髮,開始拆髻子。
這般吊人胃口的感覺實在是搓火。
高曖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從遇上這個命中魔星般的人,自己十幾年修佛積成的戒嗔、戒癡性兒就這般一點點被磨去了,如今都不知能殘下幾分,長此以往,真不知以後會是個什麼樣子。
她不由暗暗心驚,卻也抵不住那份惶急,一邊任由他拆髻子,一邊帶着些幽怨地嘆道:“原想廠臣是個可託心腹的,沒曾想卻也只是愛作弄我。”
他萬沒料到她那副溫吞性竟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可真是破天荒,當即便怔住了,手頓在半空裡,不覺有些懵。
高曖卻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她原是出於無心,一時口快便牢騷似的蹦出這句,全沒細想過。
可這般怨人的話,怎麼聽着都像是在暗寄情意,把自己全都剖清了似的。他那般精細,定然一入耳便聽出來了。
這可將如何看待自己?
她慌了神,像做錯了事那般,耷拉着腦袋,連脖頸子都紅透了。
一時間,兩人都默默無語。
可那沉默卻如同撥雲見日,將紛亂混沌的心滌盪得清澈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鬢間一涼,原來是那雙手又撫了上來。
她正自愣神,冷不防“嚶”的打了個寒顫。
“公主莫動,臣要盤髻了,若拿捏不好,可就要跟那丫頭沒兩樣了。”
他這話讓高曖沒來由的臉上更紅,但卻也沒再動,任由他在頭上盤扭交纏,胸間卻是一陣陣的砰跳。
那輕快嫺熟的手法一如那次在園中,但自己卻好像比那次還緊張些。
徐少卿握着如綢似緞的秀髮,那顆心也不自禁的怦然。
雖說年歲不大,但入宮這麼久,世態炎涼,大風大浪都算見過了。
後來入了司禮監,坐上東廠的高位,奴婢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拔了尖,殺伐果決,雷厲風行,自不在話下,可像這般撩動心絃之感,卻還從沒有過。
忽然間,他竟有些捨不得指間這份纖柔順滑,只怕一梳完髻子便要放手,不由得便慢了下來。
高曖卻也慢慢感覺到他那雙手只顧虛虛的撫弄捏摸,卻沒有半分實質性的進展,心下不禁奇怪。
目光一瞥,卻見銅鏡中映出他半邊臉來,那雙勾人的狐眸正自低垂,竟似有些神遊天外。
“廠臣……”
她不由大窘,叫了一聲,自家卻已羞得說不下去。
他聞言也自驚覺,手上立時又活絡了起來,嘴上自嘲道:“公主這頭髮有些糾纏了,須得捋得直順些,臣纔好下手盤結。”
這般睜眼說瞎話,卻面不紅,氣不喘的,當她是傻子麼?
高曖垂着腦袋,沒去搭理他。
徐少卿卻也有些臊眉耷眼,三下五除二將髻子結好,用簪花釵子定了,眼中那絲亂色才恢復如常。
只見鏡中人風鬟霧鬢,青絲隨雲,與上次一般無二,自有一番清絕靈秀,只是瞧着瞧着,卻有種不盡和諧之感,但究竟哪裡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公主這妝也是那丫頭畫的麼?”他冷不防地突然又問了一句。
她愣了愣,搖頭應道:“不,是我自己隨意畫的,倒叫廠臣見笑了。”
“公主容顏柔淡,稍加脩潤便可,卻上這麼重的脣色做什麼?”
他說着,便在妝臺上找出香粉,拿露水調勻,取撲子蘸了,也不多言,便將她脣上那兩片殷紅輕輕蓋去。
高曖心中知道不妥,但卻只是不知所措的坐在那裡發愣。
他手上不停,擱了粉撲子,在曲着指尖,挑了些香沁胭脂,又伸了過去。
她這下慌了神,受驚似的急忙向後撤,口中急叫着:“廠臣,不可!”
他劍眉輕挑:“公主莫動,這胭脂乃是番邦貢品,等閒難得的緊,莫要糟蹋了。”言罷,一隻手便扶上了她的肩頭。
高曖本來要從椅子上逃開,沒曾想被這一搭,竟像被抽空了力氣似的,身子忽然便不聽使喚了,僵在那裡一動也動不得。
她認命的閉上眼,就覺那涼殷殷的指尖在自己脣瓣上蜻蜓點水一樣的拍點起來,每一下都似是重錘般敲打着那顆心,漸漸變得迷亂了。
就這般過了良久,那勾人心魄的作亂手指終於停了下來。
“好了,公主且看比先前如何?”
高曖有些茫然的睜開眼,慢慢挪回妝臺旁,對鏡瞧了瞧,便見自己脣上暈染了一層瑩潤的粉色,竟如凝脂一般,嫩澤可愛,再配着頭上那剛梳的隨雲髻,果然是仙姿玉落,明豔不可方物。
這般樣的自己,還是頭一回見,她不由心中歡喜,抿脣一笑,又急忙掩了口。
徐少卿卻沒再言語,在旁看着她,那脣也不禁的勾挑起來。
她被他瞧得心慌意亂,垂頭暗自思忖着如何破解這尷尬,忽然腦中一閃,便擡頭問:“廠臣這突然趕來,可是有要緊事麼?”
這半天才想起之前的正話,他不由便想發笑,當下乾咳了一聲,稍稍退開了些,拱手道:“公主明鑑,臣今日來是爲傳陛下旨意。”
“旨意?”
“正是,陛下諭旨,命公主前往河間府洛城,捨身竹林寺陪堂禮佛,爲江山社稷祈福,由臣陪同護送,三日內啓程。”
……
清晨,日頭初升。
五鳳樓前,數百名錦衣衛大漢將軍分立四處,衣甲耀眼,威風凜凜。
與之相比,場心區區數十人的護衛隊伍便顯得毫不起眼。
只有那輛金頂紅緣,蓋角垂幨的乘輿彰顯主人的身份並不簡單。
辰時一到,兩名禮部堂官當衆宣了聖旨,那車駕便由一名身穿白色曳撒,騎跨青驪駿馬的人引着,在護衛隊伍的簇擁下,徑從承天門而出,直奔北邊的安定門。
冷冷清清,竟無一人送行。
隊伍迤邐纔出門未久,不遠處的巷子便轉出一輛烏蓬小車,沿路駛來。
高曖輕輕挑開那老藍粗布的窗簾一角,偷偷向外瞧了瞧,隨即便又放下了。
“廠臣,今日不是動身去洛城麼?如今怎麼卻……”
“公主莫急,咱們腳程快,先辦完了這趟差事,再去追車駕也不遲。”
徐少卿說着,擡手在烏木圈框上敲了敲,外頭的車伕立時會意,揚鞭催馬,行得更快了。
車內侷促,兩人坐着已無轉圜的餘地。
高曖垂首縮在角落裡,盡力不與他碰觸,卻架不住徐少卿坐得大大咧咧,終於還是挨挨蹭蹭貼在一起,沒半分間隙。
這北城的巷子不比正街,地上是清一色的卵石鋪就,俗稱“魚鱗”,車軲轆碾在上面,便止不住的左右顛簸,沒個穩當勁兒。
兩人的身子也隨着那顛簸你推我擠,前後蹭弄……
她不知怎的便覺熱了起來,胸口出了汗,蒸騰騰的氣息薰得耳根子都紅透了。那惱人卻又誘人的伽南香卻還夾雜在體氣中不斷涌過來,讓她心如鹿撞,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故意這般安排。
徐少卿卻始終不動聲色,只是眼中隱着一絲促狹的笑。
她默唸了片刻心經,卻還是靜不下來,終於忍不住又問:“廠臣究竟要帶我去哪裡?”
“公主這一去山高路遠,說不得什麼年月纔會回來,所以……既然要走了,有的地方還是該去瞧瞧。”
“究竟是什麼地方?廠臣爲何不肯相告?”
“公主莫問,很快便知道了。”
他雙目一閉,靠在後欄上,不再言語。
“……”
高曖默然,只好轉回頭去,又開始訥訥地發愣了。
車子一路前行,出安定門,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又折向西北。
徐少卿沿途一直閉目靠在那裡,竟半句話也沒說過,彷彿忽然變成了泥塑的。
高曖實在坐不住,又憋悶得難受,看看離城遠了,便再次挑開簾子,就見前面峰巒起伏,雲蒸霞蔚,飄渺朦朧的霧氣升騰起來,籠在鬱鬱蔥蔥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自幼長在庵堂,除了上次去夷疆外,便沒出過城,對這京師一帶的山川地理更可說是全然不知。
此時見這裡風光無限,不免心曠神怡,同時也不禁暗暗驚訝,心說難道他是趁着要走,便先帶自己出來遊山玩水麼?
這念頭只在腦中一閃便即隱去,連自己也覺可笑,當下嘆口氣,撒手放了簾子,索性不再去想了。
沿路又行了十餘里,日頭漸高,曬得車內熱烘烘的。
高曖坐得久,只覺有些頭疼,恨不得立時下車去,而這時車子卻突然平穩了下來,不再如何顛簸了。
過不多時,就聽外面響起了“篤篤”的敲擊聲。
徐少卿終於睜開雙目,坐起身來,微微一笑。
她奇道:“廠臣,這是哪裡?”
他沒應聲,自己先下了車,跟着撩起門簾道:“咱們已到了,臣伺候公主下車。”
高曖顰着眉,滿心疑惑,但還是由他扶着下了車。
舉目朝四下裡瞧,竟見地上青磚殷然,筆直伸向遠方,兩旁佇着高大的石像生、龍鳳門和精美的石坊,表面凸凹斑駁,已不知有多少年月。
遠處朱牆聳立,影影重重的歇山頂殿宇依山麓而建,左右石峰巍峨,成合圍之勢,好似龍虎抱衛。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衝口叫了聲:“這……這裡是皇陵!”
徐少卿勾脣一笑:“正是,既然要走,公主殿下難道不想告知慕妃娘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