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猝不及防,下意識的去扶他,卻抵不過那壓迫過來的力量,竟被他帶着坐倒在了地上。
“廠臣,你怎麼樣?你……你莫要嚇我……”
她顧不得疼痛,失聲驚叫,只覺他的身子全不見往日的矯健有力,幾乎就是軟垂垂的壓在自己身上,半點力氣都沒有。
怎麼會?不可能的!
她手忙腳亂的從胸前托起徐少卿的臉,只見他面色一片慘白,那層青氣比之前又深了幾分,雙目微闔,竟像是已失了神的樣子。
“廠臣,廠臣……”
高曖只覺全身的血瞬間都衝到了腦袋裡,耳畔“嗡嗡”作響,顫巍巍地伸手去探他鼻息,卻發現只剩下遊絲般的一縷,那顆心便又是一沉,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他這是要死了麼?
那個在宮中呼風喚雨的人,如今竟在這悽風冷雨中奄奄一息。
這都是因着自己……
君恩難報,也總要報其萬一。
她也不知從哪生出了股力氣,將他的一條臂膀搭在自己肩上,咬着牙想把他扶起來。
但腦中卻昏昏的,究竟要做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他那軟垂的手忽然攀上來,扯住了她的衣袖。
“廠臣,你沒有……”高曖心頭一陣狂喜。
徐少卿仍就伏在她胸前,低聲應着:“沒有什麼?”
她聽他出聲說話,心下又是一寬,哭道:“我還以爲你……你已經不成了。”
他暗自一笑,把頭埋得更低,挨在那一片溫暖柔膩間,只覺陣陣馨香混在淋漓的雨水中滲入鼻間,如蘭似麝,令人心頭怦然,說不出的受用,竟連肩頭傷處的疼痛也不如何難忍了。
“臣本來是不成了,但一聽公主在喚臣,便又不敢死了。”
這話裡已帶着幾分調笑的意味。
高曖先前一心關切他的生死,全然沒做它想,此時聽到這話,不禁怔了一下,隨即醒悟原來他是在假裝。
受了那麼重的傷,居然還有逗她的心思,這人還要得麼?
她登時羞怒交集,狠狠地一把推開了他。
徐少卿悶哼了一聲,歪倒在地。
“啊,你……”
她見他臉現痛苦之色,似是被這一推牽動了肩頭的傷處,那匕首刺破的皮肉間滲出的已是墨青色的污血,忍不住驚呼一聲,心下歉然,想上前扶他,卻又覺得不妥。
垂下頭去,這才忽然省起自己現在穿的是纖薄的中衣,此刻早已被雨水浸透,墜墜的塌貼在身上,甚是不雅,而他方纔卻還一直伏在自己胸前……
一念及此,登時羞赧難當,頭垂得更低了。
“公主若是不管,臣便真要不成了。”
徐少卿斜撐在地上,垂着眼角,面帶慘然道。
高曖偷偷覷了覷,也不知他這話有幾成能信,但肩頭那怵目驚心的傷處卻是真的。
她咬咬脣,並沒回答,上前攙着他慢慢站起身。
“此處不宜久留,委屈公主先陪臣尋個妥當的地方療毒,然後再行趕路。”他伸指在肩頭點了幾處穴道,便老實不客氣地將胳膊搭在她肩頭,但語聲卻已恢復了平常的冷毅。
她低低的應了一聲,沒敢瞧他,頓了頓,還是問道:“你覺得怎樣?可還走得路麼?”
“公主這般掛心,臣哪有那麼容易就死。”
纔剛說句正話,這一轉眼便又來了。
她咬着脣,只作沒聽見,攙着他蹣跚向林子深處走去。
夏日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多久便漸漸止歇了,天卻依然陰沉沉的,似是在醞釀着下一場狂風暴雨。
高曖身子本就弱,林間路徑泥濘,異常難走,沒有多遠便有些氣力不濟,到後來竟是徐少卿扶着她多一點。
見他臉上的青氣愈來愈重,走得也愈來愈慢,沿途還一邊警惕,一邊抹去兩個人的行跡,高曖那顆心一直懸着,生怕他會撐不住突然倒下,幾次要停下來歇歇,卻都被他搖頭拒絕了。
就這樣在密林中硬挨着走了三四里的樣子,中間繞過兩座小山坡,這纔在一處僻靜的矮崖下停住歇腳。
高曖扶着他坐好,自己卻也已癱軟了身子,整個人彷彿虛脫了似的。
擡眼間,便見徐少卿盤膝而坐,上身直立,雙眸微閉,右掌垂在小腹處,自下丹田緩緩向上提,將到胸口處時,猛地一翻,“啪”的擊在肩頭,那柄匕首登時激射而出,扎進不遠處的樹幹上,兀自還在微微晃動。
她訝然望着,再回首,就看他脣角微微抽動,臉現痛楚,肩頭那寸許長的傷口正汩汩的流着污血,觸目驚心。
呆了呆,便坐起身,撕下衣襟要幫他擦拭。
“公主莫動,臣在運功逼毒,千萬不可被攪擾,否則毒質隨血氣散入五臟六腑,這條命便真的沒了。”
徐少卿閉目不動,說完這話,便將雙掌交疊,重又垂回腹間。
高曖窘着臉暗自後怕,還好自己慢了一步,差點便幫了倒忙,可又仍忍不住關切,只好在那裡不聲不吭,生怕擾到了他。
片刻之間,徐少卿身上便漸漸飄散出一縷縷白氣,恍如煙霧蒸騰似的,卻又散發着股股寒意。
污血從傷口間不斷流出,愈來愈急,漸漸竟呈噴濺狀,但青黑色卻愈來愈淺,像是毒質真的被逼了出來。
可這般流血着實讓人心驚肉跳。
眼見他那玉白的身軀小半已被污血浸染,高曖垂下頭,不敢再去看,心中卻糾結的劇痛,彷彿那傷是中在自己身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那創口處的血色已見鮮紅,血流也緩了下來。
徐少卿終於睜開眼睛,腰間一軟,向後靠在巖壁上,急促的喘息着,面色慘白一片。
高曖這才上前,用撕下的衣襟替他抹着汗水和血跡,口中急切的問着:“怎麼樣,毒都逼出來了麼?”
他緩緩睜開眼,苦笑着嘆道:“只清了大半而已,眼下沒有藥,也只能這般了,總之暫時死不了。”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她喃喃的念着,急得手上發顫,卻半點主意也沒有。
再看那傷口處,卻見鮮血仍在不斷的滲出,剛剛抹去,又將肩頭染紅了一小片。“你傷得太重,得想法子趕快止血才行。”
徐少卿嘆了口氣:“方纔事出突然,也沒帶着傷藥,如今只能先裹一下,待趕上車駕再說。”
說着又勾起脣角,拍拍胸脯道:“這兩日身子燥得厲害,現下流些血出來,反而覺得暢快了。”
“呸,你就愛胡說八道!”
高曖啐了一口,忽然覺得這樣竟像是在與他調笑,羞着臉別過頭去,隨即又察覺從方纔開始,兩人誰也沒用稱謂,就好像平常人在說話似的,倒也順暢得緊,並沒什麼不適感。
她臉上不禁又飛起兩片紅霞,沒敢往下細想,收攝心神,暗暗想着如何幫他止血。
瞥眼間,忽然發現側前方不遠的地方長着一片青蔥的翠竹,不禁心頭一喜,猛然間有了主意。
“廠臣身上可還有兵刃?”
徐少卿一愣,見她神情有異,面帶喜色,便問:“公主要兵刃做什麼?”
她頓腳急道:“我想到止血的法子了,廠臣若有就快些拿來!”
他聽她這般說,便沒再多問,探手從靴筒裡抽出一柄烏金匕首,眸中含笑的倒轉着遞了過去。
高曖抓在手中,快步奔到那片竹林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砍了幾節新鮮的竹筒回來。
她將其中兩隻剖開,小心翼翼地從竹筒的內壁上揭下一塊掌心大小,近乎透明的薄衣,稍稍展平,近前敷在他肩頭的傷口上。
那種特有的清香飄入鼻間,鮮血在薄如蟬翼的竹衣下暈染,須臾間,流血便大大緩解了。
她見起了效驗,正自欣喜,就聽徐少卿在旁道:“公主居然還有這般本事,倒是讓臣刮目相看呢。”
高曖臉上一熱,手上剖着竹衣,口中答道:“從前在弘慈庵,曾見有位師姐劃傷了手,也是流血不止,師父便用這法子止的血,卻也不比金創藥差。只是隔得久了,今日若非這裡也有竹林,怕是一時還想不起來。”
他點點頭,輕笑道:“如此說來,臣能伴着公主,實是三生有幸,命不該絕。”
纔剛好些,便又開始佔口舌便宜。
高曖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再應聲,又揭了幾塊竹衣貼在傷口上,沒片刻工夫,血便完全止住了。
她抹抹額間的汗水,又用竹筒在附近泉眼處取了些清水來,讓他喝了,補足水分,然後又替他將身上的血污擦拭乾淨,這才停下手。
徐少卿歇了一會兒,覺得氣力稍稍恢復了些,但畢竟餘毒未清,仍是有些虛弱,此刻又沒有馬匹腳力,單靠兩條腿去追趕車駕,只能是徒然,若半道再遇伏擊,便更加兇險。
思慮之後,覺得眼下須得先找個妥當的地方安頓下來,自己那幫東廠手下見他們遲遲不回,定能猜想到出了岔子,只要些許留下些記號,必然會有人隨後找過來。
高曖沒什麼主意,一切由他安排。
兩人當下便起身,繼續在林間穿行,堪堪又過了兩座山,眼前便出現一處平坦的谷地,左右坡峰環抱,中間還有一條丈許來寬的小河蜿蜒流過。
遠處河彎環繞的地方矗着兩間茅舍,用籬笆牆圍着,裡頭是幾塊田地,期間隱約還有人在勞作。
徐少卿凝神看了半晌,並沒瞧出有什麼不妥,於是決定先過去瞧瞧。
兩人很快來到茅舍前,見那籬笆院內的菜地上果然站着個頭發花白的老農,正用葫瓢往菜根處澆水。
他輕叩柴扉,朗聲道:“老丈,我二人回鄉奔親的,不想路上遇見剪徑的強人,拼死逃過來,想借貴府寶地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那老農聞聲愕然擡起頭,扔了瓢,走近幾步,便見二人雖然衣冠不整,滿身泥污,但卻都是一副天人般的樣貌,儀態不凡,不似普通人的模樣。
又見徐少卿肩頭有傷,高曖一個年輕女子卻只穿了件纖薄的中衣,心下更是起疑,當即擺手道:“我這裡沒下處,你們還是到別處去吧。”
徐少卿眉間一蹙,又道:“老丈莫怕,小可在京畿衛所做個武官,今日回鄉,不想中途出了變故,如今傷重難行,還請行個方便吧。”
那老農怕惹是非,卻仍是搖頭。
高曖略一沉吟,伸手拔下鬢間的一根金釵,遞到面前。
“這位公公,廠……嗯,他傷得太重,相煩你煮兩條棉紗給他包紮,在各找套衣裳給我們,情願將這根釵子相送,便不借宿也成。”
那老農見釵子金光耀眼,目光登時亮了起來,卻又不敢來接。
正自躊躇,就聽“吱呀”一聲,身後的屋門被推開來,一名同樣頭髮花白的農婦走出來,瞪着他道:“你這老東西,平日總說要行善積德的,如今這對小夫妻落了難,怎的卻不叫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