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頭,灼灼的炙烤着大地。
目力所及之處,盡是黃乎乎的沙礫碎石,勁烈的狂風肆意呼嚎,裹挾着粗糲的碎石如匕首般切割着觸到的一切。
塵沙漫卷,早已分不清天地間的界限,不知哪裡纔是盡頭。
背靠淺湖的沙柳林中,一隊人馬正三五成羣的坐在樹下納涼歇腳,但此時暑氣正自毒辣,這點涼意雖能稍解,實則卻是杯水車薪,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昏沉無力之色。
徐少卿端坐在交椅上,閉目凝神,輕輕搓動着手中那串檀木佛珠。
日光從參差的枝葉間穿過,照在那霜白的曳撒上,不由得更加的刺目。
一名褐衫檔頭飛馬而來,徑直奔到近前,滾鞍而下,躬身抱拳喜道:“稟督主,前方探到一處山谷,裡頭陰涼得緊,屬下瞧過了,應是走得通。”
他微微點頭:“陰涼便好,似這般走去秣城,只怕還沒到,人便倒下一大半了。再仔細探清楚些,莫出了岔子,到時誤了大事。”
頓了一下,又道:“慢,去叫那龍驤衛百戶來見本督。”
那檔頭應了聲,正要轉身,聽他這麼說,不禁一愣,隨即道聲“是”,便轉身而去。
不多時,就看一名身披鎧甲的健碩漢子來到近旁,躬身行禮道:“卑職龍驤衛百戶洪盛,拜見督主大人。”
那略帶陰氣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徐少卿微一顰眉,睜開雙目,狐眸微挑,見那人白淨面皮,三縷長鬚,眉目挺拔,乍看上去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那雙眼竟生得一大一小,鼻頭也歪向一邊,瞧着竟有幾分滑稽。
他上下打量了對方半晌,沉聲冷然問:“洪百戶從前識得本督麼?”
那自稱洪盛的漢子微微一笑,仍舊垂首恭敬道:“督主大人身份尊貴,自然不會識得卑職,但對卑職來說,督主名頭可是如雷貫耳,自然銘記於心。”
這話答得似是而非,可在徐少卿聽來,卻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洪百戶差了,龍驤衛乃是御馬監統領,又非東廠治下,用不着稱督主吧?”
洪盛聞言,忽然屈膝跪倒:“督主大人明鑑,龍驤衛雖不隸東廠管轄,但此刻護送公主鑾駕,卑職卻歸督主節制,若換做別樣稱呼,便是不恭了。”
徐少卿輕哼了一聲,冷笑道:“本督瞧洪百戶精明幹練,武功也自不弱,似這般年紀早該高升纔對,怎的如今才做個小小百戶?”
“回督主大人,卑職雖說有幾分真本領,怎奈相貌醜陋,幾任龍驤衛上司都以此爲藉口,說卑職有礙觀瞻,因此十餘年來幾乎從未升遷,這小小百戶還是數月前靠着打點頂了前任留下的缺。”
他聞言一哂,挑脣道:“如此說來,便是那龍驤衛幾任上司都有眼無珠,不識得你這塊寶玉了?”
洪盛仍舊臉帶笑意,不動聲色的又道:“回督主大人,升遷調動,自然都是上峰的意思,卑職怎敢心存怨憤?不過麼,若卑職能被委以重任,定然會更加盡忠職守,不負提攜之恩。”言罷,俯身伏在地上。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不僅毫無諂媚,到後來還有些邀功的意思。
徐少卿自然全都明白,可也隱隱猜得出這人的野心絕不止如此,唯一沉吟,便道:“洪百戶人才難得,只做這個小小職位未免太過屈才了,好,本督已在心上,且看你這趟的表現吧。”
洪盛暗自得意,順勢又叩頭一拜:“多謝督主大人栽培,卑職必定盡心竭力,定不辱命。”
“成了,洪百戶下去準備,稍時啓程。”
“卑職遵命。”
望着那鎧甲耀眼的背影離去,徐少卿眼底閃過森寒的殺意,但一閃即逝,隨即又閉上雙目,繼續輕搓着手中的佛珠,那玉白的臉上重又變得如止水般平靜。
片刻之後,先前那檔頭探回消息,說前方的山谷前後綿延數裡,果然走得通,可以放心前往。
他聽罷,長身而起,朝不遠處的金頂乘輿望了望,輕嘆一聲,便吩咐備足飲水,啓程上路。
車駕隨即啓行。
甫一出那片沙柳林,滾滾熱浪便撲面而來,恍如走進了烈焰騰騰的烤爐。
洪盛策馬前後奔忙,節制着徒步而行的龍驤衛兵士們,幾名檔頭和一衆番役則隨着徐少卿護在乘輿旁,整個隊伍倒也勉強算得上井然有序。
不多時,遙遙的果然望見兩座聳立的石山,向前伸展,綿延成嶺,高有百餘丈,下方巨大的陰影裡,籠着窄窄的一線,似是谷口,看起來僅能容納幾人並排而過。
單單只是望一眼,各人便似乎覺察到了那份涼意,臉上紛紛露出喜不自勝的神色,連本來蹣跚散亂的步子都瞬間輕快了起來。
待到車駕由那狹窄的谷口進入,更是大吃一驚,只見那兩側山岩陡峭,直衝雲霄,遠比外面看見還要高,百丈之上的部分竟被濃厚的霧氣籠罩着,將暑熱完全遮擋。
谷地內綠樹繁盛,花團錦簇,狹窄的道路間綠草叢生,猶如鋪了軟墊,時不時還有鳥雀飛過,清脆的鳴叫着,行走其間,只覺愜意無比。
衆人都看得呆了,萬萬沒想到這西北荒漠之地,竟然會有如此桃源仙境般的所在,若非親眼所見,着實不敢相信。
這一流連,腳步就慢了下來,一想到外面的荒灘戈壁,酷熱難耐,都心生厭倦,甚至想一直呆在這谷中,不再出去了。
但這不過是句玩笑,他們只是途經避暑,自然不能在此駐足,很快便又在洪盛的催促下加快了步子。
乘輿的錦緞窗簾輕輕捲起,放下珠玉垂掛。
高曖隔着那一重重狹窄的縫隙,望見外面絕壁聳立,山石嶙峋,雖說鳥語花香,一派清新,也不再暑熱難耐,卻憑空多了幾分壓抑感,反而覺得悶氣了。
下意識的撩起幾根珠串,瞥過目光向前,不由自主便落在那白色曳撒的背影上,但見衣袂飄飄,說不出的飄逸灑脫。
她呆了呆,隨即心中一痛,便撤手坐了回去。
自那日晨間雨中相對,又淡然別後,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循例問安,兩人便再沒交過一語,甚至連互相望望都沒有過。
她心頭痛楚,卻不知這一切究竟源於何故。
後來想想,既然不久之後便要再次捨身禮佛,從此不能再有任何情愫妄念,而與他也將天各一方,不再相見,這般苦苦的去想又有何意?
倒不如趁着尚未泥足深陷,及早斷了那念頭,也省得伺候受那無窮無盡的煎熬,落個終生傷心的下場。
這般想着,便覺自己該撒手放下了。
可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卻時不時的浮現在眼前,怎麼也揮之不去,而望着那長身玉立的背影,甚至只是瞥見曳撒的半片袍角,就足以令她腦中轟然,心痛不已。
就像方纔那一眼,針刺般的痛楚便又積聚在胸間,驅不散,化不開,彷彿要滴出血來。
她輕吁了口氣,明知毫無用處,但還是閉目誦起了經文,指望能讓心稍稍靜下來。
然而卻不知,此刻那雙狐眸也正瞥着兀自晃動的珠簾,玉白的面孔上一片陰鬱,沉沉地發愣。
癡望了半晌,暗自嘆了一聲,這纔回過頭來,策馬向前奔了幾步,像是要躲開似的。
正在這時,前方忽有一騎哨探催馬疾奔而來,轉眼間便到了近前,並沒下馬,只湊到耳邊低聲道:“稟督主,前方谷口發現一隊獫戎騎兵!”
“獫戎人?”
徐少卿瞥眼看去,見那哨探番役的臉上也是一副驚懼莫名的樣子,不由得猝然心驚:“獫戎人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那番役茫然搖了搖頭,應道:“回督主,屬下不知,但那些人頭上編着索辮,胸口有狼頭刺青,的確是獫戎人。”
“有多少人?離此多遠?”徐少卿略一沉吟,便又問。
“前方谷口寬闊,屬下遠遠的望過去,少說也有五百騎,不知還有沒有後隊,離此不過兩裡,片刻便到了。”
“再去探來。”
徐少卿擡手一揮,隨即側頭對身旁道:“全隊立即停步,準備迎敵。”
一名檔頭慌忙返身去傳令,其他人也圍了上來,其中一個湊前皺眉問:“督主,咱們此刻只有十幾名親衛兄弟,算上那些隨行儀仗的龍驤衛,也不過百十人,獫戎人可是少說有五百騎,這要如何迎敵?還是快些退出谷去爲妙。”
徐少卿斜了他一眼,冷然道:“笑話,咱們現在已然在谷地中央,還沒等退出去,獫戎人便已追到了。便算真能退出去,咱們大部分都是步卒,又帶着公主殿下的車駕,到了外面的戈壁荒灘上,難道還快得過騎兵麼?”
幾名檔頭面面相覷,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被潮水般蜂擁而來的獫戎騎兵淹沒的景象,臉上都不由得抽動了幾下。
“督主,那……那咱們該如何是好?”先前那檔頭喉間咕噥着。
徐少卿此刻心頭卻也“砰砰”的跳着。
爲禍西北邊境的獫戎人不是早被晉王驅入大漠深處了麼?怎的無端繞過邊關出現在這裡?莫非其中有什麼內情?
可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獫戎人向來以殘忍貪婪著稱,所到之處便如蝗蟲過境,絕不會有半分手軟,憑着手上這點人馬,就算自己武功高強,幾個檔頭也是不可多得的硬手,便能對付得了那數倍於己的獫戎騎兵麼?
更何況,還有她在。
他猛然回頭向來路望了望,心中略略盤算了一下,便對身旁吩咐道:“全隊後退百步,分幾人護送公主先走,讓龍驤衛在谷間最窄處結陣,務必將敵阻住,本督親自在這裡督戰。”
幾名檔頭領命而去。
徐少卿說完,也撥轉馬頭,一路飛奔至乘輿旁。
高曖坐在裡面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聽周圍亂糟糟的,車駕又突然停住不動了,正自和翠兒奇怪,便見窗口白影晃動,那冷凜的聲音帶着幾分急切地說道:“前路有變,臣安排人手即刻護送公主繞行,請公主快些動身!”
作者有話要說: 讓大家久候了~~正文來了(* ̄3 ̄)╭~鞠躬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