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踏如鼓,嘶聲如雷。
捲起的塵頭如洪水一般洶涌而來,彷彿連整個山谷都在震顫。
這景象幾乎令人腦中一片空白,隨之而來的便是窒息般的恐懼。
不管是前面的弩手,還是後面的長刀手,所有人的面孔都僵直抽動着,握在手中的武器也愈發抖得厲害,有些人甚至不由自主的將步子向後錯。
徐少卿昂然立在陣中最顯眼的山石上,俯睨着眼前的龍驤衛兵士。
他們雖說是京城十二衛選出的精兵,但卻從沒經歷過嗜血的沙場,先前被幾句言語鼓動,這時直面勇悍的獫戎騎兵,怕也是難免的。
但若此時有一人頂不住壓力而臨陣脫逃,便會像瘟疫一般染向四周,這百餘人的隊伍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片刻也撐不住。
他軒起劍眉,朗聲道:“東廠聽令,若有人膽敢後退一步,格殺勿論!”
一名檔頭應聲帶着手下的番役奔到陣後,一字排開,手按腰間的雁翎刀,將退路完全堵死。
“洪百戶!”徐少卿又叫道。
洪盛大聲應道:“卑職在!”
“按之前定好的,準備迎戰,本督倒要看看,你們龍驤衛有幾分血性。”
“遵命!”
洪盛抱拳一躬身,隨即走到陣前,粗聲喝道:“弟兄們,咱們手裡的三尺硬弩足可射百步以上,沒什麼可怕的!看準正面當先之敵,待我號令下時,便一齊攢射,莫要放空!”
那些兵士聽了這番言語,面色稍和,雖然仍在暗暗發抖,但卻不再有異動了,手中的硬弩和長刀指向對面,銀亮的矢頭和鋒刃閃着耀眼的寒光。
獫戎騎兵的衝鋒隊伍仍在不斷加速。
四百步,三百步,兩百步……
愈來愈近,甚至隱約已經可以看到那一雙雙兇狠貪婪的眼睛。
這一刻,山谷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似的。
當雙方相距不足百步時,洪盛擡手猛地一揮,厲聲喝令道:“放!”
“嗖,嗖,嗖——”
十幾支翎箭破空響起,向對面呼嘯着激射而去。
三尺硬弩的勁力足以貫穿重甲,更何況獫戎人都是赤膊上陣,衝在最前面的幾騎登時被射了個對穿,翎箭繼續後躥,又刺中身後的人,紛紛悶哼着栽下馬去。
“裝填,再射!”洪盛打着手勢,趕忙又叫道。
弩手們見這輪齊射奏效,心中不由又安定了幾分,立即抽出翎箭搭上弩弦。
“嗖,嗖,嗖——”
轉眼間,又有十幾名獫戎騎兵成爲箭下之鬼。
然而對於一支數百人的隊伍而言,這點損傷只算輕微。
獫戎人似乎根本不以爲意,衝鋒之速絲毫未減,反而愈加悍勇,血紅着眼睛發出野狼般的嚎叫,縱馬踩踏着死去同伴的屍體迎面猛衝而來。
那情景令人不禁駭然變色。
頃刻間,獫戎人的前鋒隊伍便已衝到了相距不到三十步的地方,眼看便要衝入陣中,而箭矢也已無暇再繼續裝填攢射。
只見徐少卿忽然腳下一縱,如蒼鷹般從山石上俯衝而下,身在半空,指間輕甩,擲出一枚鋼針,將緊勒在地上的繩索切斷。
隨着數聲輕響,機關觸發,暗藏在陣前不遠處兩張牀板大小的木製拒馬,突然從蓬草覆蓋的地下翻起。
獫戎騎兵猝不及防之下,迎面撞中,當先幾人被砸得直飛出去,拒馬上削尖的木刺戳入體內,立時斃命。
身後的人則被同伴和橫飛的馬匹撞倒,整支隊伍的衝鋒之勢隨之一滯,竟停了下來。徐少卿輕飄飄的落在地上,隨即又猛地前躥,朝獫戎人疾奔而去。
洪盛也一躍而起,舉刀喊道:“弟兄們,是時候了,衝上去砍了這幫戎賊!”
隨着他一聲令下,百餘名龍驤衛兵士手擎戰刀,連同督戰的東廠人等也離一擁而上,嚎叫着向數倍於己的敵人發起了反衝鋒。
兩股“鐵流”在狹窄的山谷中碰撞在了一起。
殺聲震天,血肉橫飛……
獫戎人顯然萬萬沒料到這百餘名步卒竟會主動衝上來,此刻停住了腳步,便無法形成衝擊,再加上這處山谷比他們來時陡然收窄了不少,在馬上閃轉不開,結果反而不如步卒靈便,其中不少人當即便連人帶馬被長刀砍翻在地。
獫戎人素以勇悍著稱,卻並不蠢笨,這時見處處受制,無計可施,其中一些人便索性跳下馬來,手持彎刀衝殺過來,有的龍驤衛士兵抵敵不住,當即中刀丟了性命。
徐少卿並不用兵刃,赤手空拳衝在最前面,如疾風般掠過敵陣,當者盡皆披靡。
那些獫戎人也從服色中瞧出他身份非同一般,嚎叫着想把他團團圍攏起來,卻都無法近身,偶有幾個欺到背後的,也都被跟在旁邊的東廠檔頭番役料理了。
此時的高曖正盤膝而坐,雙目微闔,面色平和,口中絮絮唸誦的梵音在不大的乘輿中迴盪,竟似將外面震天的喊殺聲全然隔絕了,絲毫不能爲擾,可雙手卻攥着那柄烏金匕首,緊緊貼在胸口。
翠兒縮在那裡瑟瑟發抖,卻又忍不住撩起窗簾向外看,但只是匆匆一眼,便火燎似的立即又撒了手,縮回高曖身邊。
她忽然開口問:“翠兒,你怕得厲害麼?”
翠兒渾身一顫,先是點點頭,隨即又趕緊搖頭。
高曖抿脣笑笑:“傻丫頭,不用怕,徐廠臣他們一定會贏的。”
“公主,你怎麼知道?”翠兒愣了一下,隨即又滿臉悽苦道:“奴婢是怕得厲害,可死了也就死了,也沒什麼要緊,但是公主你若……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還是趁現在獫戎人沒殺過來,快些逃吧。”
“我若想逃,此刻便不會坐在這裡,方纔更不會在陣前說那番話。”
高曖只覺眼圈莫名有些泛酸,目光瞥向窗外,頓了頓,便又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真心舍不下的,若此時撒手不理,以後就算活着,也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公主,你說什麼?奴婢怎麼聽不懂?”翠兒半張着嘴,滿面訝然,那樣子還道她是沒來由的說起了胡話。
高曖緩緩搖頭,並不解說,又對她悽然一笑:“你放心好了,方纔菩薩已對我說了,此戰定然能勝,只管放心就是了。”言罷,又閉目誦唸了起來。
翠兒苦着臉,顯然不信念兩句菩薩就能讓人活命,但這當口,除了求神拜佛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當下也趕緊學着樣子,合十連聲念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卻聽外面喊殺聲漸小,馬蹄聲卻猝然大作。
此時,獫戎騎兵的前隊已倒下了一片,後面忽然“嗚嗚嗚”的吹起了號角,衆人紛紛撥轉馬頭向來路退去,轉眼間便擺脫了糾纏。
徐少卿將手一擡,示意停止追擊。
回眼看看,方纔那陣激戰雖然殲滅了上百名獫戎騎兵,可本方也有十多人傷亡,縱然將其擊退,可單就損失之比而言,孰勝孰敗,實在難說得緊。
獫戎人吃了這次暗虧,不會善罷甘休,定然很快就會發動第二波進攻。當下命洪盛引龍驤衛退回防馬柵後,重新整飭隊列,東廠仍在最後督戰。
果然,獫戎騎兵大隊向後奔出兩百餘步後,便勒馬停住了腳步,並不稍停,重新集結成厲矛狀的楔形陣,“嗷嗷”的呼嘯着又疾奔了過來。
這回衝擊的距離短了許多,眨眼便到了百步之內。
洪盛正欲下令讓弩手射擊,卻聽“嗖”的一下,一支翎箭從眼前劃過,正中一名手下的咽喉,原來獫戎騎兵這次學了乖,仗着騎射純熟,竟在馬背上搶先放起箭來。
一時間箭如雨下,鋪天蓋地,十餘名龍驤衛弩手頃刻便被射成了刺蝟。
“舉盾!”
徐少卿一邊運氣閃轉騰挪,躲避箭雨,一邊在陣前叫着。
洪盛俯着腰,衝身後連打手勢,長刀手們立刻高舉盾牌護住要害,結陣上前,立起一道鐵盾牆,擋住如蝗的翎箭,卻無法上前。
獫騎兵愈奔愈近,手上硬弓不停,箭矢已落向陣後的乘輿。
負責護衛的兩名檔頭帶着幾名番役拼死格擋掩護,但仍有不少箭矢刺入乘輿。
徐少卿猝然一驚,卻忽然見高曖和翠兒互相攙扶着從簾下鑽了出來,兩名檔頭趕忙帶人護着她們避到乘輿旁的山岩後,以此爲遮蔽,箭矢被擋,暫時安全下來。
他鬆了口氣,回頭見獫戎人已奔到了距離三四十步的地方,一旦衝破防馬柵,殺入陣中,單靠衝擊之力便能將本方陣勢撞散,全軍覆沒也只是呼吸間的事。
他無暇細想,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副陣亡兵士的盾牌,半遮在身前,掌心翻起,將緊扣的十餘枚鋼針揮臂甩出。
獫戎騎兵隊伍中應聲傳出一片淒厲的慘呼,七八個正在彎弓搭箭的人翻身從馬背上滾落下去。其他人隨即一愣,箭勢猛然間緩了下來。
徐少卿見狀,索性丟下盾牌,兩手各持一把寒光耀眼的鋼針,緊扣在指間,隨即躍上旁邊聳立的山石,又順勢向上躥起,離地足有三丈來高,這才雙臂疾甩,將鋼針擲向敵兵最密集的中部。
隨着一聲聲慘呼,又有十幾名獫戎騎兵連人帶馬撲倒。
這裡正是楔形陣的要害,後面的人疾奔中躲閃不及,被絆倒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人馬相互踐踏,方纔還氣勢洶洶,如怒濤拍岸般衝擊而來的隊伍登時亂作一團,衝鋒之勢再次戛然而止。
徐少卿落在地上,舉臂一招,身後的東廠和龍驤衛衆人立時會意,呼喝着如猛虎下山般向敵人殺去……
勁風從峽谷間穿過,拂蹭着嶙峋的山石,發出一聲聲尖嘯,彷彿逝者的靈魂仍在淒厲的哀嚎着,鼻間充斥着濃重的血腥味……
最後十幾名獫戎騎兵倉皇逃向對面的谷口,只留下滿地枕藉的屍首,整個山谷宛如修羅場一般。
龍驤衛兵士損失大半,只餘二十幾人,東廠這邊也有數人陣亡。
徐少卿霜白的曳撒在山風中烈烈飄動,染血的金蟒愈發顯得猙獰。
他玉白的面頰上也濺了血跡,但仍舊沉靜,不起絲毫波瀾,彷彿剛剛那場慘烈的大戰全然與他無關,又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轉過身來,見高曖已走出山岩,正朝自己快步而來,不禁挑脣微微一笑,便也迎面向她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戰爭與愛情_(:зゝ∠)_
好多詞不能寫QAQ韻味大失,蛋蛋有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