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一問,便如迅雷忽至,令人猝不及防。
高曖愕然望着他那陡然沉冷的面色,這才省起徐少卿與這位三哥頗有些不睦,自己方纔只顧掛心竟忘了。這樣貿貿然的問起,又是如此急切,想來定然是犯了忌諱。
自己爲何念着徐少卿,這般心思自家心裡清楚,可話卻不能對旁人說。
她不禁有些後悔,可話既然已經出口,便更改不得了。
再者,自己此刻也着實念着他,若不問出個究竟來,那顆心便無論如何也定不下。
略一沉吟,便故作訝然道:“三哥如何這般問?我奉旨回宮才只有半載,其間不過是上次由徐廠臣護送前往夷疆平叛,這趟又是他隨行北上,因此姑且算作相識,何曾談得上什麼交情?只不過得蒙他數度捨身相救,心中便有些感念他盡忠職守罷了,卻不知三哥此言是在疑心什麼?”
這話說到後來,懵懂錯愕中已有些生冷之意。
高昶不由怔住了,他原本也是見她忽然問起那個人,心中便覺不豫,才口不擇言,不自禁的說了出來。
現下想想,自己堂堂的宗室藩王,竟被一個奴婢無端端的亂了心神,實在是可笑得緊。
只是她那副情至關切的樣兒,瞧着着實讓人生疑,可現下場面尷尬,卻也不好再問了。
此刻見她俏臉上滿是不解,隱隱似是還有些嗔怒,卻又說不出的嬌麗可愛,不禁胸中砰跳起來。
當下清着嗓子歉然道:“胭蘿誤會了,三哥不過見你提起那……嗯,提起那徐少卿,一時心中奇怪,便隨口問問而已,哪裡會有什麼疑心?既是他盡心盡責,謹守臣儀,又曾救過你,問幾句也是人之常情。當時在谷中他不願隨我回府,便領着東廠的人自去了,如今便是不在城中,想也在左近不遠。”
他頓了頓,似是有些話不吐不快,想想便輕咳一聲,續道:“你是公主之尊,他不過是個刑餘奴婢,精心護衛乃是恪盡本分,左不過再借此賺些功勞,好在陛下那裡邀寵,胭蘿也不必過於在意。何況他是東廠提督,其中牽涉複雜,莫說不宜結交,連近也近不得,胭蘿可千萬記下了。”
東廠的人便要不得麼?
高曖暗自一笑,自然也聽出他是一番好意,可自己與徐少卿之間紛擾牽纏,早非結交接近這麼簡單。
她望着高昶,竟不由自主的問了句:“三哥,東廠真像坊間傳言的那般不堪麼?”
高昶不料她竟會忽然問起這話來,挑眉眨了眨眼,點頭道:“煌煌炎日,朗朗乾坤,好與不好,天地自有公論,若不是多行不義,又怎會徒然世人非議?”
他說着,背手踱近幾步,眼望着半啓的軒窗外,嘆道:“當年太、祖、爺爺一統江山,定鼎天下,便制鐵牌懸於宮門外,嚴令後世子孫不得使內侍執要過多,更不得專權干政。只可惜,未及兩代便此令不行了。其後歷朝愈演愈烈,不少奴婢也愈加專橫跋扈,冤獄亂政之事所在多有。父皇有感於此事大大不利於江山社稷,當年裁減司禮監和東廠,終於有些成效,卻不想到陛下這裡竟又……唉,數十年辛苦,還是毀於一旦。”
言罷,搖頭又是一陣嘆息。
高曖卻也沉默了,社稷江山,權謀博弈的事她不懂,歷代內侍做下多少禍國構陷的齷蹉事,她也無從知曉,只是覺得奇怪。
若內侍真的如此不堪,爲何歷代祖宗還要一力重用他們呢?而像徐少卿這樣的人,算得上專橫跋扈,禍國殃民麼?
當然,這話不便出口,所以也就沒再應聲。
高昶凝立在窗前,出神了好半晌,纔回過頭來,有些尷尬地笑道:“瞧我,沒來由的對你說這些做什麼?天晚了,你又受了傷,不宜勞累,我去叫人來服侍你安歇。”
高曖卻也沒什麼要說,撐起身子,就在牀榻上行了個半禮道:“三哥慢走,恕我不能相送。”
高昶又笑了笑,便轉身出了門。
她坐在那裡愣了片刻,那幾個王府宮人便又走了進來,服侍她換了身新的中衣,蓋好衾被,放下羅帳,點起薰香,又熄了燈盞,這才紛紛退到外間。
高曖肩背上有傷,無法仰臥,只能靠着軟囊躺下。
這一靜下來,便覺傷處又開始刺痛了,還隱隱帶着些麻癢,極不舒服,卻又怕牽動傷口不敢翻身,半躺半坐在那裡,左右睡不着。
而其實,這不過是小節。
真正爲了什麼難以成眠,她自家心裡最清楚。
默唸着那三個字,就像胸中埋進了鐘磬,一聲聲怦然律動着,心愈發的亂了。
從前被他撩惹時,總是不自禁的羞怯,其他倒也沒如何在意。
可時日漸長,他又一次次的得寸進尺,她便竟自亂了,也不知怎的,倘若有一天半日不見,便覺寂然然,空落落的,那顆芳心不知該如何排譴。
直到這次北上,他受了傷,兩人相攜流落到鄉間民家,那一晚雖是假扮夫妻,卻將心底的妄念全然惹了起來,千般情愫,萬種柔情,一股腦兒的涌上心頭。
雖是他中途忽又冷淡下來,只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而她也曾暗自決定不再去想,但卻已經難以自持。
及至在谷中生死一線,那久抑的情意便如涌泉噴礡,洶涌而出,無法遏止,再也不能以常心去看待他。
而他應也是如此。
只是既然決意同生共死,又爲何在最後一刻忽又變了卦,平白的徒生枝節呢?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情”字,假若換了是自己,大抵也會千方百計,不顧一切的救他。
只是現今他究竟又在哪裡呢?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便星眸微闔,默默的誦起了佛經,替他祝禱。
羅帳窸窣,似是被窗外的微風拂動了。
俏目微張,便覺熒光晃動,白茫茫,黃澄澄的,忽明忽暗,卻又說不出的融暖愜意。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睜開眼,便見賬內不知何時竟多出一隻蟬翼般輕薄的白紗罩子。
裡頭星星點點,竟放了數十隻螢蟲。
這是誰做的?
她不自覺的把頭轉過去,隔着羅帳,就看外頭隱隱約約竟站着一個頎長的身影。
是他!
高曖急忙坐起身,伸手扯開帳幕,便見徐少卿孑然立在牀榻旁,細白的月光透過半啓的小窗灑在他身上,將那曳撒上的紋飾褶皺都照得清清楚楚。
而那張玉白的俊臉略帶倦意,卻仍帶着淡淡的笑,似是早就候在這裡,已等待多時了。
“啊,你……”
“噓。”
她剛發出一聲驚呼,便見他將手指豎在脣邊,示意自己不要出聲,跟着眼角朝四下裡瞥了瞥,便忽然擡腳,竟一步跨到了牀榻上!
這下可着實嚇得不輕,高曖登時愣住了。
待回過神來時,徐少卿整個人便已坐到了她身邊,又擡手將腳上那對皁靴脫下,提着探出帳外,輕放在榻邊,與她那雙嬌巧的繡鞋並在一處。
“你……你這是做什麼?”她羞紅了臉,別開頭去,卻沒躲開。
他先是不答,順手捋了捋袍子,又將頭上那頂描金烏紗摘了,端正的放在牀榻的腳頭邊,方纔應道:“這還能是做什麼?臣沒地方去,只好借公主這方寶地歇歇。”
才一見面,便又是這般。
高曖紅着臉垂下眼去,心中當然知道這是在說笑,卻也不自禁的緊張起來,身子向後靠了靠,實則半點也沒挪開,又抑制不住乍見他的歡喜,便問道:“你身上的傷怎樣了?怎的不在自己房裡歇着,卻還這時候來找我?若是傷再反覆,可怎麼好?之前三哥說你帶着東廠的人自行去了,卻原來就在這裡,那他爲何要騙我?真是怪了……”
她不住口的問着,秀眉微皺,到後來竟像是自言自語。
徐少卿含笑望着她,勾脣道:“依臣看,公主這一傷竟變得如此健談,才真是怪了。”
她不由一愣,方纔覺察自己一時情急,竟有些失態,扭着身子側向一邊,掩飾窘態,卻又把眼偷偷覷過去,盼他解答。
“晉王殿下並未欺瞞公主,臣沒在王府裡,目下領着人在秣城外的客棧落腳,只有龍驤衛在城內駐紮。臣也是心念着公主,好容易苦忍到天黑,這才摸進王府來。”
高曖起先見他自稱不在王府,正自納罕,待聽到他說心裡想着自己,又摸黑進來云云,那張小臉登時紅透。
這叫什麼話?
當自己是竊玉偷香的賊麼?
卻又把她當作什麼?
心中暗恨這胡言亂語,咬脣白了他一眼,可又生不出真怒來,頓了頓,便又道:“我知道廠臣與三哥有些嫌隙,不願入府養傷也情有可原,可那城外的客棧怎也不及這裡舒適,廠臣傷得那麼重,正該有人好好照料纔是。”
徐少卿垂眼卷着袖子道:“公主言重了,臣一個奴婢家,怎敢對晉王殿下心懷成見?只是殿下一見臣就討厭,便是來了,也處處惹眼,呆不長久,反爲不美。再說,臣手下也還有幾個人,雖都是粗魯漢子,但伺候個茶水、換藥什麼的,還能將就着對付,便不用麻煩了。”
高曖像討了個沒趣,聽他說得決然,卻也不知該如何勸了,只是心下沒來由的一陣失望。
卻聽他忽然又道:“不過麼,若是公主定要讓臣住過來,臣便免爲其難,從命就是了。”
徐少卿說着便忽然挪過來,也向軟囊上一靠,與她挨在一起,笑道:“公主看,臣現下不就來了麼?”
“……”
這冷不防的舉動是她萬沒想到的,而且逾禮之極。
高曖驚得呆住了,竟忘了躲避,待回過神來時,纖手卻已被他捉住,動彈不得了。
微涼的觸感從指間和手背上傳來,讓她心跳不已,卻反倒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忽然間竟不想掙脫,就這樣並頭靠在了一起,只是不敢看他。
擡起眼來,便又望見那裝着螢蟲的白紗罩,裡面微光點點,竟有些迷離的美。
卻聽他忽然問:“公主可還記得那晚咱們坐在山頂看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