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疆是北方崇國的都城,這個她在宮中曾聽說過。
而如今三哥口中卻分明稱着什麼太子殿下……
高曖腦中“嗡”的一響,回過頭來,張口結舌地望着被團團圍在圈中的狄鏘,驚得呆住了。
若是這般說的話,那他便是傳聞中的崇國太子——那個自己本應締結盟約,前往和親的對象。
她趕忙別開頭,朝後面縮了縮身子,不敢再去看。
回想當初,正是因爲和親之事,她才被接回宮來,後來是徐少卿暗中使了手段,竟輕描淡寫便將這天大的事揭過去了,如若不然,現在真不知是那般光景。
她不自禁的擡手在眼角邊撫了撫,暗自吁了口氣。
偷眼去瞧徐少卿,卻見他仍微微垂首,斂起目光,似是在刻意迴避,隨即想起初見狄鏘時,他也是這般神色,顯是早就識得這崇國太子,卻不肯對自己明言。
此時,狄鏘和幾名護衛隨從身處重圍,卻不見半點惶然之色,像是根本沒把這些人放在眼內。
只見他攏攏袖,負手笑道:“晉王殿下言重了,本王素來仰慕中原風物,不過微服到這寺中聽講經文,順帶遊覽貴國風土人情,何必如此大驚小怪,至於這位姑娘……本王也才知道她竟是貴國雲和公主。呵,這般巧遇,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無禮?公主眼下就在此處,晉王殿下一問便知。”
他那句“高興還來不及”讓高曖心頭突的一跳,不由又向後退了半步。
高昶也察覺到握緊的小手在顫,趕忙又加了兩分力道攥住,又垂頭看了她一眼,以示安慰,隨即又瞪向對方,目中沉着兩道森寒的光。
“我皇妹在此暫居,太子殿下不問情由,竟深夜硬闖進來,絲毫不避男女之嫌,難道這還不算是無禮?”
狄鏘假作若有所悟的眨了眨眼:“嗯,深夜之間,男女避嫌,不得相見,中原禮教的確有這個規矩,唐突之處,還請公主恕罪。”
他抱拳一拱,面上卻笑着,那致歉的話沒半點實心誠意,卻又道:“其實,只因本王在寺內也呆了這好些時日,明早便要啓程返國,思來想去,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與公主道別了。”
“太子殿下未免也太多禮了,我皇妹與殿下又非相識,何必如此客氣?”
“是麼?本王與公主之間,恐怕不至這般生分吧?”
高昶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卻挑脣嗤道:“這話倒也有趣的緊,我皇妹自幼便身在佛門,太子殿下不用刻意攀扯。再說,只是趕着要走,便這般硬闖進來,若是再急切些,豈不是要翻牆入室,效那無恥之徒了?”
他話音剛落,狄鏘方纔還盈笑的臉瞬間便如鐵幕般沉了下來,身旁的衛士也“唰唰唰”不約而同地抽出腰間的利刃,擺開了架勢。
他擡手撥開攔在身前的人,走近兩步,森然道:“辱及本王,便是辱及大崇,其中利害,晉王殿下當細細思量。”
高昶坦然不懼:“本王無意冒犯,只是太子殿下無禮在先,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殿下若一意孤行,定要將此事牽涉到兩國邦交上,那也只得如此了。”
“呵,牽涉兩國邦交?那大可不必,只是多時未見,不知晉王殿下功夫進境如何,不如今日你我便在此見個真章。”
狄鏘說着便又緩步向前,昂然而視,竟自有一股睥睨之威,玄青色的寬大行衣忽然鼓盪飄動起來,彷彿聚滿了無形的勁力,隨時都會攻襲而來。
高曖與他那箭矢般鋒銳的目光一觸,便心中生寒,卻又像着了魔似的,身子莫名發僵,此刻竟半分也挪動不了了,忽然便覺腕上一鬆。
高昶撒開手,將她又朝背後推了推,神色陡然變得冷峻起來,收攝心神暗自戒備。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背後迴廊內忽然急急的躥出一人,徑直奔到狄鏘跟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狄鏘轉頭一訝,眉間緊鎖道:“這話可確麼?他怎麼會突然回京去?千萬別是些捕風捉影的不實傳言。”
那來人神色緊張,又說了兩句。
他這纔信之不疑了,吩咐那人下去準備,自己則抱拳一躬:“本王有要事須即刻回國,今晚便到此爲止,晉王殿下也別忘了方纔說過的話,待有暇時,本王定會再次登門拜訪。”
“好說,本王隨時恭候大駕。”
高昶微微一笑,隨即又道:“不過,今日之事,太子殿下該當知道應該怎麼做,無須本王再提醒吧?”
狄鏘沒有答話,只將袍袖一揮,便帶着那幾名隨從向迴廊走去。
那些晉王府衛士卻也沒阻攔,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們去了。
高昶皺眉目送他走遠,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細想之下仍有些不放心,便吩咐手下人跟去查探,以免生變。
言罷,暗自沉吟了一下,轉頭卻又對徐少卿道:“眼下本王這裡多有不便,又恐眼多口雜,這護送皇妹之事便還交於徐廠臣你。備好之後,便趁着今夜出城去吧。”
高曖有些還沒回過神來,愕然問:“又要走?去哪裡?”
高昶朝左右看了看,湊近低聲溫言道:“皇妹不須多疑,三哥那裡和這寺院你現下已待不得了,洛城卻也不用去,索性便由徐廠臣護送回程,一路上只聽他安排便是。”
他望着高曖,又瞥向徐少卿,臉上帶着幾分不甘和不捨,卻又像是毫無辦法,索性一咬牙,退開兩步,不再言語了。
高曖仍有些懵懂,當下盈盈對他行了個大禮,算作拜別。
“公主請隨臣來。”
她剛站起身,徐少卿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
略一轉頭,便見他微微躬身,立在旁邊,曲着左臂探在身前。
自己把手搭上去,既興奮又惴惴的隨他跨入迴廊。
堪堪剛走十幾步,她猛然省起一事,低聲輕呼:“對了,翠兒還在那樓上呢。”
“公主莫急,少不得她。”
他頭也沒回,眼見已過了轉角處,四下裡已無人,便忽然左手翻起,將她的手緊緊握住,腳下也加快了些。
高曖被拉得微一趔趄,但卻絲毫沒有着惱,也趕忙隨着他的步子小跑起來,那臉上卻不自禁的飛起兩片紅霞,心頭砰砰直跳,只覺這像是他們兩個人甫脫大難,正在攜手奔逃。
她臉上盈着喜色,腳下跑得歡暢,這十餘日以來,頭一次覺得開懷。
徐少卿時不時把眼覷她,雖未說話,但脣角那抹笑意卻已將心中所想坦露無意。
高曖終究身子弱,沒跑出多遠便開始腿腳痠麻了,氣喘心跳之下,那俏臉更是紅暈蒸騰,煞是可愛。
他鬆開緊攥的手,摟在她腰間,忽然輕輕一提,腳下也轉而奔得更快。
她只覺被他抱着像忽然飛了起來,又如風一般從迴廊間掠過,沒片刻工夫,便來到了後堂的院子。
此刻月上中天,四下裡寂然無聲,數百年氤氳不散的檀香味,更增添了說不出的靜謐。
徐少卿快步奔到高牆下,忽然轉而用雙手將她橫抱。
冷不防的這樣,讓她有些羞赧,卻也沒掙動,雙臂自然而然地伸過去,環在他頸間,俏臉伏在那堅實的胸膛上,只覺說不出的安心。
窸窣輕響,整個人隨他縱起,轉瞬間又輕飄飄地落下,身子一豎,腳卻踩在了地上。
高曖不禁微感失望,只覺方纔那一瞬太短太急,多盼着他能再抱自己一會兒。
睜眼瞧時,卻發現已經身在寺外的一條巷子中,四下裡一片靜默。
前面不遠處有七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牽馬立在那裡,旁邊還有一輛不大的馬車。
徐少卿伸手入懷,忽然展開一副斗篷,抖了抖,便罩在她身上,將頭臉掩住,在這黑暗中瞧不清樣貌,便點頭一笑,拉着她走了過去。
那七八人立時躬身抱拳,沉着嗓子叫了聲:“督主。”
聽嗓音全是這次隨行而來的東廠檔頭和番役。
高曖也大概猜到他此舉是爲了掩人耳目,不將自己的身份明示,當下也不多言,默不作聲的站在他旁邊。
只聽徐少卿吩咐道:“雖說此行護送公主的大任已完,可這回京師的路卻也馬虎不得。仍照從前的規矩,把事兒都分撥好,這小娘子隨我乘車,無事便莫要來打擾。”
東廠衆人聞言,互相望了望,都不由露出古怪的笑,像是明白了爲何要這半夜三更的上路,但旋即又都垂首正色起來。
其中那冗髯檔頭拱手道:“督主操勞這兩月,着實辛苦了,回程路上只管放心歇着,萬事由屬下照應便可。”
他也是挑眉一笑,沒再多言,上前挑開簾子,扶着裹在斗篷中的高曖上了馬車,自己也跟着擠了進去。
外頭輕聲呼哨,車馬起行。
馬蹄與車轍之聲驚破了寂靜的夜,又彷彿被這片黑暗吞沒,全然不起波瀾。
高曖稍稍將斗篷翻下,露出腦袋嘆了口氣,見他倚欄半臥,那雙狐眸半閉着,卻又似透出微光覷着自己,那玉白的面孔上更蘊着一絲志得意滿的笑。
她不禁想起,之前從京師出發時,兩人也曾這樣同車共乘過。
那時節,相互間心意未明,只覺羞澀難當,簡直像受刑一般,哪像如今這般輕鬆愜意。
只是從再見以來,要麼礙於三哥在旁,要麼便是急着趕路,他竟沒主動跟自己說過話,這可是大意尋常。
如今同坐在車內,如此貼近,又無外人在場,他怎的還是這樣?
她秀眉微顰,朝簾外望了望,便壓低聲音問:“廠臣爲何不說話?”
“公主難道沒聽說過‘夜半無人私語時,此時無聲勝有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