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剛過,天便開始有些轉陰。
一頂棗紅色的錦轎落在御花園外的巷子內。
簾子撩起,徐少卿立時閃身而出,面色沉冷如鐵。
甫一跨過轎槓,便匆匆大步向前疾行,幾名團領袍服的司禮監內侍跟隨在旁,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戰戰兢兢之色。
“到底怎麼回事?”他冷然問了一句。
離得最近的那名內侍急忙應道:“回二祖宗,今日午後張閣老和陸閣老忽然帶着一幫子朝臣圍在內苑,吵着要進去面見陛下,奴婢們記着陛下和二祖宗的吩咐,說什麼也沒敢放。那些朝臣們不依不饒,死活不走,還……還動了手……”
他嗤鼻哼了一聲:“呵,那些個枉讀聖賢書的,平日裡便自命不凡,現下居然還敢打人,這書可也算是讀到狗肚子去了,你們還手了沒有?”
那內侍抽了抽臉,恨恨道:“奴婢們只恐給二祖宗招惹是非,哪敢還手?不過受些委屈,只是說什麼也沒叫他們進。那幫混蛋可也狠得出奇,盡照着身上軟的地放招呼,真活活氣煞人。”
他挑脣笑了笑,說話間便走到巷尾,轉角處已隱隱能聽到那嘈雜的叫罵之聲。
徐少卿腳下繼續加快步子,不多時,便已到了內苑近處,遙遙便見百餘名身着各色袍服的官員堵在院落外,將那不大的街巷圍得水泄不通。
內侍和守衛的大漢將軍在門口組成一道人牆,擋着洶涌的人流,不讓那些人入內。
但見拳腳齊下,耳邊罵聲不絕,還有的人竟不顧身着朝服的體面,攀着牆頭想爬進去,但隨即便手腳不穩,跌落下來。
徐少卿略看了看,便在人叢中發現了那兩個着緋色團領鬥牛服的老者。
其中一人身子略胖,鬚髮浩然,面色慈和,另一個卻是體型高瘦,滿頭花白,瞧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個之意。
正是當今內閣首輔張言和次輔陸從哲。
此刻他們兩個不顧身體老邁,正大聲疾呼,出手拉扯,像是想平息這場混亂的鬧劇,但卻無人理會,只急得滿面通紅,連連嘆息。
徐少卿一甩墨色的流雲披風,大步向前,同時暗運內力,朗聲叫道:“住手!”
這一下便如半空裡打了個雷,那些叫罵的,推搡的,打人的,爬牆的全都停了下來,一個個紛紛轉過頭來,見是他來了,都不約而同地面色一滯,像活見了鬼似的,大多數都把頭低了下去,沒人敢吱聲了。
他繼續向前走,人羣不自禁地便分開兩旁,讓出一條路來,眼睜睜地看着那霜色的身影如雲霓般飄然而過,一時間竟不由都呆住了。
徐少卿堪堪走到院門前,立在石階上轉過身來,俯睨着眼前衆人。
“陛下正在此間靜心養性,諸位大人何故前來攪擾?還口出污言,大打出手,實在有辱斯文,難道便不怕陛下怪罪麼?”
衆官員面面相覷,便都將目光轉到了那兩個着緋色袍服的老者身上。
首輔張言與次輔陸從哲也互望了一眼,便躍衆而出,拱了拱手道:“徐公公明鑑,我等雖是不顧斯文,魯莽了些,但卻並非故意在君前失儀。只因陛下避於宮內已二十餘日了,既不臨朝理政,也不見臣工奏疏,朝中上下都心急如焚,今日特來求肯,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爲重,莫要再一意孤行。還請徐公公代爲通傳,早達天聽。”
徐少卿也還了一禮,點頭道:“張閣老所言極是,只是陛下特意吩咐過,這幾日心緒難平,即便勉強上朝,也無法理事,須多靜養幾日。兩位閣老和諸位大人這般鬧法,只怕陛下龍體再有些不適,若是因此再牽延幾日,那便適得其反了。”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如鶴立雞羣般站在人羣中的內閣次輔陸從哲便接口道:“徐公公此話何意?朝政荒廢,羣臣議論紛紛,難道還不是大事?況且近日來,各地賊匪起事不斷,流民四起,各地疾報奏章在我內閣值房堆積如山,怎能令人不急?似這般還要再牽延幾日,只怕大夏的國運便要等不起了!”
一衆官員聽他如此說,立時轟然稱是,點頭鼓譟起來,一時間羣情激昂。
首輔張言打着手勢,好容易纔將這紛亂之聲壓下去,隨即轉過頭來道:“徐公公身爲首席秉筆,暫掌印璽,代理內相之權,老夫權領內閣,也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滿朝文武,大家都是身負聖上厚望,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國家多事,更應當合舟共濟,勠力同心,不知徐公公以爲如何?”
徐少卿掃了衆人一眼,又把手拱了拱,正色道:“張閣老所言正是本督心中所想,內閣與司禮監,一掌票擬,一執批紅照準,都擔着天大的干係,自然要同舟共濟,不分彼此,張閣老又非識得本督一日兩日,自然知道我徐少卿的處世爲人。只是陛下聖命如天,莫說這二十日不上朝,便是再耽擱些時日,我等做臣子奴婢的只怕也不該妄加非議吧?”
他頓了頓,又道:“左右陛下還要再靜養些時日,咱們內閣和司禮監便多擔待着些,那些好議好決的,便照以往的規矩,以二位閣老的票擬,一律批紅照準。若是有些疑難的,本督即刻向陛下請示,務求儘快有個定論,張閣老看呢?”
張言聽了不禁眉頭一皺,尚未接口,忽聽陸從哲怒氣衝衝道:“這如何使得,大夏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等做臣子的只能盡心竭力,全意輔佐,豈能越俎代庖?若是如此,大夏危矣!老夫今日定要再見陛下。”
言罷,便又要往裡衝。
不少官員被他一激,也向撩了火似的,吵吵嚷嚷往門口涌。
那些大漢將軍和內侍見了,急忙又上前築人牆阻擋。
張言眼見事情要遭,也顧不得那許多,急忙上前去拉陸從哲,但畢竟已年老體衰,被人羣一涌便撒了手。
徐少卿狐眸中寒光閃動,正思忖着怎麼對付這幫意氣書生,身後卻忽然有個內侍貼到近旁,在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愕然回頭,驚問:“什麼?真的?”
那內侍也是滿面驚恐,不住地點頭。
他回頭望了一眼正自推搡不休,但卻不斷迫近的人羣,微一沉吟,便又朗聲道:“諸位大人且慢,本督有話說。”
人羣被這股凜然的氣勢所攝,登時又靜了下來。
張言鬆了口氣,趕忙問:“徐公公請說。”
“既然諸位大人爲江山社稷一意要見陛下,本督若再阻攔,便是千古罪人了。只不過這許多人若一同進去,怕是有失體統,依本督之見,不若由張閣老與陸閣老隨同本督先行進去,若能勸得陛下回心轉意,諸位大人也都可以面君了。”
衆人尚在猶疑,張言和陸從哲便已點頭稱是。
徐少卿也不多言,命手下把住門口,不得放任何人入內,自己則揪着那報訊的內侍與張、陸二人一起快步進了內苑。
張言早已瞧出他神色有異,待走得遠了,便低聲道:“徐公公叫我二人入內何事?”
“張閣老果然慧眼如炬,眼下確有件事,本督不敢自專,還要請二位閣老裁處。”他說着便將那內侍一把拉過來,沉聲道:“你將方纔的話再與二位閣老細說一遍,不得有半分遺漏。”
那內侍有些驚魂未定,戰戰兢兢道:“回二祖宗和兩位閣老話,奴婢這些日子專爲陛下送膳食茶水,只因不得擅進書閣,每日都是早午晚三次從暗閣中遞入,再將前次的收去。可今日從早間便沒見有食盒遞出,奴婢只道是陛下望了,方纔午間又去看,仍是沒有,附耳去聽,似是……似是……”
陸從哲是個急性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喝問:“似是什麼?快說呀!”
“回閣老,那書閣之中似是……已沒了聲息了!”
“什麼?”
張、陸二人同時驚叫起來。
陸從哲揪着他怒道:“你這廝可聽仔細了?”
那內侍本就年輕,對着兩名當朝閣老,又有東廠提督在旁,一個個面如寒霜地瞪着他,不由更是害怕,張口結實地答不上話來。
張言暗自吁了口氣,先拉開陸從哲,便轉頭拱手道:“徐公公,老夫以爲此事蹊蹺,現下已等不得了,須得即刻面見陛下。”
徐少卿心中也自麻亂不堪,稍稍順了口氣,當即點頭:“張閣老所言甚是,本督也是此意,所以特地只叫二位來。”
“那還等什麼,快走啊!”
陸從哲顧不得禮數,徑直衝入門去。
徐少卿和張言也跟隨而入,一路來到書閣外,只見那扇厚重的大門緊閉,附耳過去,裡面的確靜悄悄的,半點聲息也沒有。
“陛下,陛下!臣等在此,陛下安好?”
張言和陸從哲一邊拍門,一邊大聲喊着。
徐少卿雙拳緊緊攥着,竟有些微微發顫,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卻不敢去想。
躊躇半晌,他一咬牙,終於還是衝裡面叫了一聲:“臣等冒犯天顏,請陛下恕罪!”
言罷,右掌一翻,跨前半步,暗自運氣猛擊過去。
只聽“轟隆”聲響,那扇厚重的木門竟應聲破開一個大洞!
三人搶入書閣內,只見裡面桌椅器物井然,卻不見高旭的影子。
而這房中狹小,也沒任何地方可以藏人。
陛下究竟去了哪裡?
徐少卿遊目四顧,忽然發現那御案上放着一本薄薄的黃封御箋,上頭還壓了塊螭龍玉佩,赫然就是高旭的隨身之物。
他只覺腦中“嗡”的一下,慌忙和張、陸二人上前細看。
那兩人也自驚呆了,隔了好半晌才聽徐少卿道:“張閣老,此事你看該當如何?”
張言道:“這詔書定是陛下所留,依老夫之見,當即刻傳看,以免誤了大事,有負聖恩。”
徐少卿吁了口氣,輕輕將那黃封御箋抽出,徐徐展開,但見上面字跡兀自新鮮。
“字諭,內閣張言,陸從哲,並司禮監徐少卿。我大夏立國數百年,傳之於今,已歷十又八代,國祚煌煌,萬民歸心。朕承祖宗大業,本應光大社稷,再造盛世,然無治國理政之才,恩威百官之道,大庇生民之德。繼位以來,國勢傾頹,天下騷然,幸賴先祖之福,臣工之力,使江山危而復存。朕身爲一國之君,無寸功於社稷,思之汗顏無地。夫天下之道,以賢德爲先,能者居之,故先聖不私君長之位,是以賢名播於無窮,羨之慕之,今追踵先賢,禪位於先帝第三子晉王高昶,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