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如火,層林浸染。
黃瓦紅柱的八角亭榭掩映在重檐秀木間,內中雕甍秀檻,丹楹刻桷,遠望碧波浩渺,重巒起伏,端得如那檐上牌匾所書——山河一匯。
高曖手拈棉紗,沾了些燒酒,輕輕抹拭着那青瓷茶釜。
把內外都仔細擦了一遍,放在旁邊晾着,自己淨了手,從案几上拿起那尺許來長,前端已剖開了小半段的青竹夾了茶餅,放在小碳爐上一邊炙,一邊不停翻動。
片刻之間,那茶餅的外皮便現出些許伏凸。
她掩了幾分火,繼續再烤,甘醇的香氣隨即四溢而出。
高昶坐在幾邊,雙目微闔,鼻間嗅着陣陣清香,再看眼前美人如畫,纖手如玉,清淨閒致,雅淡如菊,雖未飲酒,卻似已醉了。
“胭蘿這炙茶之法,真是見所未見啊。”
高曖抿脣一笑,並未擡頭,目光緊盯着竹節間漸已發乾的茶餅道:“從前在弘慈庵,師父閒暇時便是取山間的青竹炙茶煮茶,我常在左右伴着,瞧得多了,自然也就會了。”
“哦,如此說來,這弘慈庵還當真是個好地方,朕倒也想去瞧瞧了。”
“三哥真會說笑,那裡是女尼修行的地方,你去瞧什麼?”
高昶仰頭大笑,也沒回答,側目望向欄外那百傾碧波,融融的日頭照射下,映出萬點赤金色的粼光,其間水禽遊動,躍舞蹁躚,生機盎然,不禁心頭一暢。
自從登基後,才知朝政糜爛,社稷傾頹,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
這些日子來,他廢寢忘食,殫精竭慮,費盡心思收拾着這個爛攤子,唯有和她相見時,才能體會到片刻的安閒與愜意。
儘管她不明真相,也對自己的心意懵懂無知,但這樣時時相見,已令他宛在夢中一般,以後日子還長,細流積微,總有功成的一天,又何必着急呢?
回過眼來,見她已將茶餅炙好,用軟白的藤紙包了,放在案上靜涼,又將茶釜洗了,注滿山泉,放在小碳爐上燒。
“這便要煮了麼?”高昶笑問。
高曖微一搖頭:“哪有這麼快,還要研茶、揀茶,現下不過先煮水,省些工夫罷了。”
頓了頓,略帶赧然道:“想來也有好些時候沒煮過了,未免生手,回頭這茶若是不中吃,還望三哥莫要笑我。”
“笑你作甚,當年□□爺爺只因‘奢靡’二字便禁了這煮茶之法,至今世上已少有留存,想想這茶藝之道斷絕,實是可惜,朕今日能品到已是幸運,怎會挑三揀四?胭蘿只管放手調製,這茶定然可口得緊。”
高昶言罷,朝椅背上一靠,舒然道:“朕便等着品茗了。”
高曖也是一笑,略等了等,待那封起的茶餅稍涼,便取開紙包,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清香撲鼻,那積沉的精華之氣經過文火炙烤已全然喚醒,封包之後又無所散逸,此刻正是極佳。
她點點頭,自己也覺滿意,便將茶餅輕輕掰做幾塊,放在茶碾中,碾做碎末,再用細紗籮篩去粗硬的茶梗,只留下精細的。
此時,那爐上的茶釜內已微微有聲。
高曖用紗布包了手,揭開蓋子瞧了瞧,見水面已泛起些許氣泡,便趕忙用木匙添了少許鹽進去。
不片刻工夫,氣泡便連珠串的從釜底涌了上來。
她先舀了一碗出來,放在一旁備着,再用方纔炙茶的竹節在釜中打圈攪弄,待水面攪出個旋來,便將碾好的茶末倒入釜中。
那水越燒越滾,須臾間便已翻騰不止。
高曖知道若再遲疑,這茶便老而無味,便趕忙將方纔舀出的那碗半開的水添入其中,釜內立時止沸而靜。
她加了蓋子,熄火端下茶釜,倒了兩盞出來,靜涼了涼,便端起一盞捧過去。
“茶好了,三哥嚐嚐看。”
高昶笑着接在手中,只見那茶湯黃中帶橙,清澈亮麗,猶若金澤,不禁由衷讚道:“好茶!”
待湊近了,便覺一陣芬芳馥郁撲面而來,嘬脣吹了吹熱氣,便嚐了一口,頓感清冽甘醇,沁人心脾,忍不住衝口又讚道:“真是好茶!這茶出自皇妹之手,果然大是不同。”
“三哥喜歡便好。”
高曖不意有他,也將自己那盞端起,纔剛捱到脣邊,便見一名內侍從亭外匆匆跑來,近前低聲道:“陛下,徐廠督求見。”
她手上一顫,那盞熱茶歪斜着翻出少許,灑在手背上,燙得輕“噝”一聲,趕忙忍痛端穩了,垂眼裝作品茗的樣子。
高昶卻早瞧在眼裡,兩道劍眉立時擰了起來,想了想,卻也不願太着意,叫她瞧出什麼來,於是便吩咐道:“叫他在亭外謝恩便可,有事午後到乾清宮奏陳。”
那內侍應聲退了出去。
高曖撇着眼角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轉角處,頓時愈加火急起來,連手腳都在發顫。
好不容易等到他來了,不但不能相見,還要刻意裝出這副毫不在乎的模樣,這般心境又有誰能懂?
他如今怎麼樣?這些天來受沒受委屈?瘦了還是病了?
胡思亂想着,那顆心便如在湯水中煎熬,難受得要命,恨不得立時衝出去找他。
“皇妹怎麼了?”高昶品着茶,暗地裡偷眼覷她。
高曖聞言一怔,略有些尷尬地微笑道:“沒什麼,我……我在想這茶稍嫌乾澀,怕是方纔水煮得還是過了些,所以還算不得上佳,遠不及師父當年烹煮的。”
“呵呵,胭蘿過於苛求了,朕瞧這茶卻是好得緊。”
高昶又品了一口,將那白瓷盞兒放在案上,望着她道:“胭蘿方纔還好好的,怎的突然又改口說茶不稱意,莫非是心中有什麼掛礙,連着這茶水的滋味也變了?”
“三哥說笑了,我單指這茶,哪有什麼掛礙。”
高曖聽他問得奇怪,不禁又是一陣緊張,擡袖半掩着臉,裝作繼續品茶的樣子,胸中卻似在翻江倒海。
莫非三哥已瞧出她與徐少卿……
話說那內侍出了亭榭,沿石階而下,繞到山岩後,見那罩着墨色披風的身影迎着日光背身而立,不覺有些晃眼,便趨步近前,躬身道:“稟二祖宗,陛下此刻不見,叫二祖宗在外謝恩,有事回頭去乾清宮見駕。”
“還說了什麼?”
“回二祖宗,別的沒了。”
“那陛下此刻在做什麼?”
“這個……陛下正與雲和公主煮茶品茗,共賞液池風景。”
徐少卿霍的一轉身,卻將那內侍嚇了一跳,慌忙退到邊上。
“煮茶?呵……”
他纖薄的脣角抽了抽,鼻間不由一哼,長吁了口氣,便踏前幾步,到臺階下恭恭敬敬地跪倒,面無表情地拜了三拜,口稱:“臣徐少卿叩謝天恩。”
言罷,正要起身,卻聽背後腳步聲響,裹挾着一股濃烈的香氣到了近旁,附近那些隨侍的宮人內侍也紛紛跪倒在地。
徐少卿自然知道來人是誰,轉過身來,也伏地跪好:“臣徐少卿,拜見孝感皇后娘娘。”
只聽頭上那尖刻的聲音笑道:“喲,這不是徐廠臣麼?本宮聽說陛下罷了你東廠提督一職,留在司禮監聽用,怎的到這裡來了。”
“回娘娘,陛下日前已下旨加恩東廠,又復了臣的提督之位,臣剛剛接旨,特來向陛下謝恩。”
“哦,那本宮可是要恭喜了,還跪着做什麼,徐廠臣請起吧。”
徐少卿稱謝起身,才一擡眼,便見眼前之人一身紅錦織金的雲肩通袖宮裝襖裙,頭上梳了高髻,簪花繁複,妝容像也是精心打理過的。
身爲先帝正宮皇后,如今丈夫離宮而去,生死未卜,面上卻沒絲毫悲慼憂急之色,反倒比從前多了幾分歡顏。
他狐眸中現出一絲凜然的怒色,但隨即斂去,拱手道:“既是娘娘要面見陛下,臣便告退了。”
對方哂然一笑:“這先帝不在了,徐廠臣便這般生分,見了本宮便要走?”
“娘娘還有何吩咐,臣在此恭聆。”
“唉,徐廠臣這話說的,先帝一去,本宮那裡早就人走茶涼,‘孝感皇后’,你聽聽,這連稱呼都變了,哪還敢吩咐什麼?”
徐少卿暗自輕哼一聲,面上卻微笑着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先帝如今身在何處,臣還在責令各地東廠與錦衣衛僚屬細查,既然不知先帝是否健在,便只好先以尊號相稱,這是必須詔書中欽定……”
話還未完,那孝感皇后便嗤的一笑:“理兒誰不懂?尊來尊去的,把沒把人放在心上,又有哪個瞧不出來?待到百年入土之後,還不知後頭給定個什麼名兒呢。”
“娘娘差了,就算先帝不在,陛下與滿朝文武,還有臣和這些奴婢也照樣尊奉娘娘一如從前,絕無不恭。”
“哦,是麼?那以後本宮若有難處,徐廠臣可千萬要念在先帝份上,莫要袖手旁觀,本宮在此多謝了。”
徐少卿眉梢一挑,隨即應道:“是,娘娘放心,臣告退了。”
孝感皇后呵呵一笑,沒再說話,吩咐幾名隨身的宮人內侍在階下候着,便自己提着裙襬拾級而上。
爬了數十步,距那巖間的八角亭榭只有幾丈之遙,便聽裡頭高昶正自歡笑,隱隱似乎還有個女聲。
她立時柳眉倒豎,粉白的臉上狠狠抽了兩下,腳下加快步子,“噔噔噔”的踏上最後幾級臺階,直入亭榭。
迎面便見高曖正懸釜朝盞中傾注茶湯,天承帝高昶斜靠在軟椅上,笑容滿面地望着這個身邊之人。
那眼中似還包藏着千般情意,萬種柔情,只是若不仔細看,還真瞧不出來。
“喲,陛下不是政務繁忙麼,今日怎麼有暇同雲和在這裡飲茶賞玩呀?”
高曖也已瞥見有人進來,慌忙擱了茶釜,起身拜道:“第四妹高曖……”
“成了,成了,本宮如今已是先皇后,稱個尊號便可,雲和妹妹不必行什麼大禮了。”
孝感皇后伸手拉住她,目光在那張清麗的臉上狠狠一瞪,卻又幹澀澀地笑道:“本宮有幾句話要與陛下說,雲和妹妹便請先回避一下,請陛下賜準。”
她說着便轉向高昶,媚然一笑。
高昶卻已沉下臉:“皇嫂有什麼話便直說好了,雲和也不必走。”
孝感皇后臉色一滯,卻仍笑道:“雲和妹妹雖不是外人,但她畢竟還是未出閣的閨女,有些話本宮怕不好說。”
“……”
高昶知她存心而來,愣了愣,雖然心中不悅,也只好點頭道:“也罷,皇妹且先回宮歇息吧,朕回頭再去瞧你。”
也不知怎的,高曖心中卻有種如蒙大赦的感覺,趕忙向他和孝感皇后各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轉過山石,那步子不由便加快起來,一路急急地下了臺階,便向左右張望,卻不見徐少卿的人影。
她心中“砰砰”直跳,暗想他定然先走了,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見他,有心想問旁邊的內侍,卻又怕留了話柄,回頭被三哥知曉,索性一咬牙,便沿着園路一頭,朝深處追去。
這裡正是御花園中林木繁盛之地,堪堪走了百餘步,後方便已不見來路,再轉幾個彎,便連方向也摸不清了。
她頓住步子,不由暗惱,只恨自己不能早一步出來,或者今日就不該答應三哥出來走動……
眼中垂淚,正在自怨自艾,便覺一陣勁風從背後襲來,淡淡的伽南香氣衝入鼻間,緊接着,便被一雙臂膀緊緊摟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重要事件提醒:三哥和公主沒有任何血緣關係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