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發佈聖旨,名曰奉天承運,這是代表上天傳達旨意,是有關國體,不容褻瀆的重要時刻。
敢在這個時候發出聲音,破壞傳旨,註定了是不顧身家性命的行爲。
王彥看到聖旨的時候,心中也震驚不已,但是他也沒有想到,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的話。
“還真有人不怕死……”高高坐在龍椅上的朱棣自言自語道。
看着冒出來的禮部右侍郎劉順,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卻很快收斂住。
現在還不到他出聲的時候,他倒要看看,這些人能鬧到什麼程度。
一個三品的侍郎,用來祭刀也是夠奢侈的了。
正因爲如此,朱棣相信他們這是措手不及。
劉順這也是太沖動了,一個堂堂的侍郎啊!
……可惜了!
大殿中,因爲劉順的打斷,原本王彥宣讀聖旨那有些讓人窒息的平靜,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大殿之中一片譁然。
蹇義忍不住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向上望去。正對他的是低着頭的朱瞻基,自己上方是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朱高熾,還有最上面那一臉平靜的朱棣。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這段時間會這麼順利。皇上看似處處忍讓,卻在太孫回來之前,就已經決定了讓太孫監國。
太孫不是太子,有太孫監國,皇上根本不怕他們這些文臣鬧出不可收拾的狀況來。
他的心裡感受到了一陣寒意,這段時間的退讓,是皇上故意爲之,爲的就是今日不再退讓。
如果文官想要得寸進尺,只會迎來最兇猛的打擊。
看到朱高熾依舊還有些沒有徹底清醒過來的太子,蹇義在一瞬間就已經拿定了主意。
太子雖然容易控制,但是卻不值得他將身家性命都壓上。
太孫雖然精明,但是處政經驗缺少,投靠太孫,他只會受到重用,不會有半點損失。
而戶部尚書夏元吉扭頭看着飛撲了出來,跪在殿中的劉順,眼中閃過了一絲可惜,深深地低下頭去。
作爲大明帝國的大管家,他深知太孫這些年幹出了多少成績。
北明山銅礦讓大明有了大量金銅,海外貿易和東瀛的金銀更是給大明增加了無數的金銀。
前後不過六七年的時間,大明朝就從極度缺少貴重金屬,到現在能將官員俸祿全部按照金銀髮放,這是皇上都做不到的。
至於太子,除了跟一幫文人釋經講義,空口白話,還會幹什麼?
雖然太子對他們這些文臣更親近,但是什麼事都不會幹,對他這個戶部尚書來說,他寧願這個能幹的太孫監國。
禮部尚書呂震,看着劉順目露兇光,心中將對方恨死。
呂震爲人陰森兇殘,他雖然是禮部尚書,但是不識大體,心胸狹窄。他能上位,靠的是懂得揣摩上意,而且記性很好,處理事務能力強。
對他來說,不管是太子監國,還是太孫監國,反正都不會影響他的地位。
但是,劉順是他禮部的人,如果太孫監國,保不定會以爲劉順是他指使。
那個時候,要是遭到太孫忌恨,他就太冤枉了。
而兵部尚書方賓,是早就把柄被朱瞻基捏在手中,可以算是朱瞻基的人,只是朱瞻基嫌他太貪,以後想要收拾他,並沒有把他當做自己人。
但是,他雖然怕朱瞻基監國,但是絕不會反對朱瞻基監國。現在他敢反對,明日就會被關進大牢。
至於刑部尚書,是剛被扶持上去的顧佐,工部本來就是朱瞻基的自留地,吳中和宋禮更是不會反對朱瞻基監國。
對於六部堂官來說,個人的政治傾向只是次要的,關鍵還是要能做事,要會做事,想要會做事,先要會做人。
真正反對朱瞻基這個太孫監國的,主要是中下層官員,還有那些國子監,翰林院的學士們。
衆人心思各有不同,但是這個時候,身爲百官之首的蹇義必須要說話了。
朱棣不開口,就是要等他先來處理劉順。
他向前一步,先向朱棣長揖,後側身面對劉順說道:“朝廷發佈聖旨,乃是根本國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豈容你這等小人打斷!”
劉順聽到聖旨要太子殿下前往嘉峪關,第一瞬間的感覺就是絕不能讓太子走。爲了太子掌握大權,他們已經計劃了兩年,只等皇上出征就要施行。
來不及細想,他就衝了出來,但是在衝出來的一瞬間,他就已經後悔了。
後悔的不是衝出來,而是不該打擾了王彥念聖旨。如果等到聖旨唸完,他出來反對,最多隻會被關進大牢,但是現在,小命不保。
跪在地上,他的雙腿依舊在發顫,腦子一片空白。
聽到蹇義的斥責,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這一刻,沒有任何人能救的了他。
他微微擡頭,看着前方的青石臺階……。
現在自己死,還能保住一家老小,要是不死,闔家都要被他牽連。
拿定了主意,他擡頭說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是身爲臣子,不可對亂命附隨。太子殿下乃是聖賢儲君,身系大明國祚。
陛下欲親征,太子殿下萬萬不可離開京城,此乃關係大明國祚,關係天下萬民的大事。
蹇尚書身爲尚書,身爲議長,當爲百官表率,駁回亂命。”
蹇義氣的渾身發抖,這劉順自知大罪,現在竟然胡亂攀附,還要把他給架上去跟皇上打擂臺。
哪怕他覺得太子監國,更有利於他控制朝堂,這個時候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保持中立了。
要不然,他一個吏部尚書,當朝議長,被人強行綁架上賊船,這對他的聲譽影響更大。
他還欲再駁,卻見劉順一下子站了起來,向着他衝了過來。
他不比劉順年輕,一時慌亂,被夏元吉伸手拉了一下,順勢就回到了文臣隊列之中,讓劉順衝了過去。
朱瞻基看到劉順衝了過來,登時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他一下子站起身來,卻不是阻止劉順自殺,而是讓殿中執刀的錦衣衛不要阻攔。
劉順是必須要死的,即使現在攔住他,也要被斬首。
現在死了,還不用牽連家人,更能博得一個清名。
這比留下他一條命更讓他感激。
他一伸手,兩邊的八個錦衣衛立即停住了腳步。
“太子殿下,你身系大明萬民,在陛下離京之際,萬萬不可離京啊……”
劉順衝到了朱高熾面前的臺階下,絲毫沒有停頓,將腦袋對準了漢白玉臺階的一個角,閉上眼睛,用盡力氣撞了上去。
朱瞻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頭骨凹陷,身子一陣抽搐,等他躺下來的時候,已經是眼神發直,出氣多,進氣少。
朱瞻基嘆了口氣,向兩邊的錦衣衛吩咐道:“擡下去吧……”
八個錦衣衛對這種事情雖然見的少,卻也知道該怎麼做。四個人抱住了他的四肢,輕鬆就把他擡到了大臣們的身後,從側門擡了出去。
至於救治,這是不可能的。哪怕他現在不死,也必須要死。
剩下的四人,連忙清理現場,一個錦衣衛拿出一塊棉布手帕,擦去臺階邊緣四濺的血跡。
這種撞擊的力度有限,想要看腦漿四濺的場面,是看不到的。
這個時候,兩個小太監快速地端過來了一個銅盆,一人端水,一人手拿大抹布,他們快速地就把血跡清理乾淨,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所有的大臣都默然不語,呆立在原地,朱瞻基忍不住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朱高熾。
這一看卻感覺有些不對,因爲朱高熾的眼神發直,有一種魂不守舍的感覺。
這個時候,坐在最高層的朱棣大聲厲喝:“還有誰反對?”
“臣反對……”
右春坊大學士,翰林學士楊溥從後面人羣裡出聲,然後站了出來,跪在了中央。
楊士奇嘆了口氣,也跟着走了出來,在楊溥的身邊跪下。“臣反對……”
“臣反對……”
“臣反對……”
越來越多的學士走了出來,這裡面有東宮屬臣,但是大多是翰林學士。
國子監祭酒胡儼雖然也是內閣成員,但是他不能眼看着幾十個儒家學士被一同責罰,也出來跪下。“臣反對!”
大學士在大明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羣體,他們雖然大多隻有五品以下,但是因爲身份清貴,哪怕是七品都有資格參加大朝會。
只是在一般的時候,他們沒有決策權。也就是說,他們雖然能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沒有投票權,相當於是參謀和秘書。
這些人的出現,在朱棣和朱瞻基的意料之中,要是真沒有人替朱高熾說話,那纔是稀奇了。
從朱高熾被立爲太子,他的身邊就有了一大批文臣,這些人一部分是皇上安排,一部分是想靠近太子,以後混成從龍之臣。
他們等了十幾年,如今朱棣已經六十歲了,眼前太子就要順利接位,現在卻要被遠遠地打發出去。
他們這些人,無論如何也要爭上一爭。
何況,有了劉順這個不守規矩的替死鬼已經讓朱棣泄了火,他們這些人只是反對,無論如何也不會因此喪命。
胡儼的出來,更是爲他們的安全增加了一層防護。
看着大殿中央跪着的三十多人,朱棣站起身來,走到了欄杆前面,手扶漢白玉龍柱說道:“你們都是我大明的臣子,是我朱家的臣子,但不只是太子的臣子。爲何反對?”
楊士奇身爲太子的首席屬官,原本抱着大展宏圖的思想,但是近日卻遭受到了近乎絕望的打擊。
要是太子殿下被打發出去,遠離京城。不要說兩年,哪怕就是一年,他們之前建立的所有關係網都完蛋了。
這不僅僅是一個監國的問題,更是控制整個大明的朝廷施政渠道,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的緊要環節。
如果讓太孫監國,哪怕以後皇上歸天,太子順利繼位。但是所有大權都被太孫掌握,太子也不過是一個傀儡皇上啊!
太子都是傀儡了,他們這些人該怎麼辦?
背叛太子,投靠太孫?恐怕第一時間就會被太子和太孫斬殺。
他們畢竟是父子,不容他們這些人三心二意。
所以,他們只能硬着頭皮來爭。
楊士奇跪下說道:“陛下,《漢書.武帝記》有云,紀綱人倫,國之大體。陛下爲父,太子爲子,太孫爲孫,這是天綱,這是天道,這是人倫。即便是陛下,也應遵循法度綱常、行爲準則,不可逆了大道。”
朱棣冷笑道:“朕還沒有死呢,你們就在惦記朕的位置了。卻不知……”
下面大臣一陣低呼,朱棣忍不住停下了質問,卻看見朱瞻基一個大跨步,一下子跳到了朱高熾的身邊,扯着他的領子,將他扯到了自己的懷裡。
隨後,一手掐着朱高熾的虎口,一手在他後背幫他疏通經脈。“快傳太醫!”
他剛纔就感覺朱高熾狀態有些不對,似乎有些癔症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受了這麼大的打擊,一時魂不守舍也是能理解的。
但是他半天沒有恢復過來,方纔更是差點一頭栽倒,這就有些嚴重了。
他反應靈敏,又在關注朱高熾的情況,一看不對,連忙跳了過去,將朱高熾扶穩。
下面的大臣們也都看到了朱高熾的狀態有些不對,看他昏厥摔倒,忍不住低呼,卻被朱瞻基救下。
在他內力的疏通下,朱高熾咳了兩聲,清醒了過來。但是剛準備開口,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然後就看到一片血沫從他口中噴了出來。
臺上的朱棣看到兒子吐血,表情依舊冷酷,沒有一點動容。
身爲一代鐵血帝王,他有四個兒子,雖然幼年死了一個庶子,也還有三個嫡子。
如今,第三代的孫子都有近二十個,還有瞻基這個他最喜歡的太孫。而第四代曾孫也有了十幾個的他,對一個本就不是很喜歡的兒子吐血,並不是特別在乎。
這個皇位,這個國家,朱家的傳承,都比這個兒子要重要的多。
奉天殿內本就有預備的太醫,兩個太醫揹着藥箱飛快地跑了過來,其中一個太醫拿出了一個玉盒裝的清涼油,剛蹲在朱高熾的身邊,就給他的人中,鬢角抹了上去。
朱棣的眼睛在下面文武百官的臉上掃過,大聲說道:“你們要問理由,這就是理由!太子體弱,如何替朕管理大明這萬里河山?”
這一句話,說的大臣們一個個都低下頭去。在太子吐血的關頭,誰也不能確定他的身體如何,怎麼來反駁朱棣的話?
就連楊士奇和楊溥他們也懵了,太子身體不好是衆所周知的,經常連自己走路都走不了。
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太子會撐不過皇上去。
如果這劇情像高祖皇帝跟太子朱標那樣發展,他們爭個什麼勁兒呢?
難道這大明朝的皇位,真的只能傳孫,不能傳子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被朱瞻基抱在懷裡的朱高熾身上,如果他的身體真的不行,那皇上御駕親征,太孫監國,可就是名正言順了。
所以反對不反對,還要看朱高熾能不能撐住。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大勢已去。
即便他的身體沒事兒,發生了這樣的事,皇上更不會讓他監國了。
朱棣雖然不喜歡朱高熾,但是絕對不願意朱高熾這個時候就出事。
他這個太子死了的話,還想西征就要推遲。過了春季,沒有了北風,想要出征難上加難。
“給我細心診治,救不回太子,要你們何用!”
朱瞻基也絕對不願意朱高熾這個時候就死了,他一死的話,許多事情都要推遲。
但是朱高熾一旦吐血,就再也控制不住,大口的濃痰和血塊被他吐出,不一會兒,二層的漢白玉高臺上就是一片狼藉,朱瞻基的身上也有不少血。
兩個太醫聽到朱棣的話渾身一震,其中一個年老的太醫嘆了口氣,拿出了一盒銀針。“殿下,請幫微臣解開太子殿下衣裳,露出胸腹。還有,殿下需要平躺,待微臣下針。”
朱瞻基不敢耽擱,一把扯開了朱高熾的衣裳,露出了白膩的身體。“去拿兩牀被褥來。”
一幫小太監已經慌了神,聽到朱瞻基的話,有好幾個都匆忙跑了出去。
朱棣看到下面已經被朱高熾吐了一大片血,他也忍不住嘆了口氣。“今日議事就到這裡,五日後視太子情況,舉行大朝會。”
蹇義躬身說道:“陛下,請允許臣代百官爲太子殿下祈福。”
朱棣也知道不能把人都趕出去,開口說道:“三品以下官員迴避,另,你們這些學士,也都留下來吧。”
隨着太監們的一聲聲傳令,不一會兒大半朝臣都有序地離開了奉天殿。
出了奉天門,他們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震驚,小聲低語了起來。
今日鴻臚寺和錦衣衛衆人都因爲太子突然吐血,緊張了起來,倒也沒有人維持秩序。至於那些御史,自己已經忍不住討論起了今天發生的事。
不管是皇上想讓太孫監國,還是太子吐血,這可都是會影響到今後大明國運的大事啊!
等到過了金水橋,出了午門,他們更是相約一起返回自己的衙門。
能想得到的是,今日沒有誰還有心處理公務了。
而在奉天殿內,朱高熾已經被平放在了朱瞻基原本坐的位置前方,身邊四周都擺上了燃燒正旺的炭盆。
他的上身衣服已經被敞開,扎滿了銀針,連他的頭上,都被扎滿了銀針,看起來像個刺蝟。
在銀針被紮了之後,他的吐血已經止住了,人也恢復了一絲清明,但是卻萎靡不堪。
由於怕他咳血堵住了自己的氣管,更怕他神志不清亂說話,他的嘴巴被放了一塊嚼木固定。
他的嘴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麼,卻沒有一個人能聽的清楚。
朱棣的身子一直沒有動,站在臺上,皺着眉頭俯視着自己的兒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朱高熾的身上,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奉天殿外,張氏帶着朱高熾的一幫妻妾在無聲地垂淚。
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是宮中的三大殿。
特別是奉天殿,這裡是國之重地,就連皇后在世時候,一年也只有三節之時,方能進殿。
未得皇上允許,任何女人不得入內。
朱高熾突然吐血,身體不宜搬動,她們得到了消息,也只敢在奉天殿外垂淚,連哭出聲都不敢。
他這些年雖然身體每況愈下,好色之心卻從來未曾稍弱,每日吃藥,無女不歡。
雖然他最敬重張氏,但是張氏已年近四十,每年也只有一兩晚,會歇在張氏的後殿內。
張氏如今已經習慣了沒有他,能讓她掛念的就只有幾個親生孩子,特別是朱瞻基。
所以,她雖然也在流淚,但是比所有人都平靜。
但是他的後宮裡面,其他年輕貌美的妃子不少,如今都人心惶惶。
因爲按照宗室律,沒有孩子的后妃,都將爲朱高熾陪葬。
朱高熾身體不好,他就是與女人同房,也是基本讓女人主動。
在永樂十五年生下第十個兒子朱瞻埏之後,就再也沒有子嗣。
她們大多還不到二十歲,在宮中享盡榮華富貴,怎麼捨得就此死去?
奉天殿內,朱高熾的呼吸逐漸平靜了下來,兩個太醫見他脈搏漸穩,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明朝的太醫所處的環境是比較寬鬆的,基本不會因爲治不好病受到牽連。
但是剛纔朱棣情急之下說了狠話,如果救不過來太子,在皇上的金口玉言之下,他們的命運可就難說了。
雖然天氣寒冷,但是兩個太醫都忙了一身汗,這個時候,纔敢大喘氣。
朱瞻基自然也看出了朱高熾目前算是沒事了,幫着他取下了口中的嚼木,讓人端過來了蔘湯,給他喂下。
朱高熾在渾身被扎的像個刺蝟一樣的時候,他就已經逐漸清醒了過來。
清醒過來的第一感覺是萬念俱灰,同時也有萬般不甘。
在年輕的時候,父皇就不喜歡他,更喜歡二弟,就連有些陰鷙的三弟,也比他受寵。
到了後來,父皇喜歡瞻基,對他更是不屑一顧。
爲什麼他一直在努力,想要討他的歡心,他卻視而不見?
他是皇上,心懷天下,但自己畢竟是他的兒子啊!
朱瞻基幫他取下了嚼木,在太醫取下了銀針後,拉上了衣服。
他輕喘了幾下,雖然不想喝參湯,卻也知道自己現在需要的是恢復體力。
他看着一臉關切的朱瞻基,猶如看到了自己那個一臉嚴肅的父皇。他忍不住輕聲問道:“爲什麼?”
朱瞻基楞了一下,將勺子遞到了他的嘴邊。“父王,身體要緊,先喝了這碗蔘湯。”
朱高熾這次是真的清醒過來了,眼前這是是自己的兒子瞻基,不是父皇。
一碗蔘湯喝了幾口,就被年老的孫太醫給攔住了。“太子殿下體虛內燥,這人蔘雖好,太子殿下虛不受補,卻也不能多服。”
朱棣冷聲問道:“太子究竟爲何吐血?”
孫太醫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身體虛弱,大補之藥服用太多,反倒虛不受補。
偏偏殿下不禁女色,服用過多大陽之藥,內氣火燥。
今日一時氣急攻心,才讓平日被掩飾住的身體問題都爆發出來。
今後當禁女色,細心溫補,數月當可恢復。”
聽到自己不會死,朱高熾的擔心消失了,他自己坐直了身體,拉了拉衣服說道:“孤已經沒事了,大家退下吧。”
朱棣有些壓抑的聲音傳了過來。“大郎,你可是對爲父不滿?”
朱高熾欲起身拜下,朱棣又說道:“你身體不好,就靠那裡回話吧!”
朱高熾的眼睛看向前方,是幾十個大臣關切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孩兒受儒家聖學,父爲子綱,君爲臣綱,怎會對父皇不滿。只是……,孩兒不甘。”
“來人,找一肩輦來,送太子回宮。”朱棣吩咐完畢,又向衆大臣說道:“今日就到這裡。待二月初五,重開大朝會,宣佈出兵事宜。”
絕大多數的大臣都長舒了一口氣,今天只是死了一個劉順,其他人都沒有關押,已經算是大幸了。
如果不是太子吐血,以皇上的脾氣,今日怕不是一大批人被打入天牢。
但是對楊士奇這些人來說,這卻是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太子吐血,雖然化解了一場風波,但是他身體不好已經徹底暴露了出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孫監國根本不會受到太多人的反對。
只有他們這三十餘人反對,這股勢力太小了。
一行人如喪考妣地走出了奉天殿,全都有一種萬念俱灰的痛苦。
他們這些人之所以依附太子,一是在皇室面前已經沒有了位置,而是爲了在太子面前博一個從龍之功。
如果太子的身體好,他們就是頭破血流,堵上身家性命也要替太子尋一個公道,替自己博一個前程。
只是沒想到,太子竟然在百官面前吐血了……
一個身體不好的太子如何監國?
要是因爲勞累,還沒有撐到皇上回來太子就倒下了,他們這些人豈不是罪人?
可是,如果不爭,這十幾年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他們早就被打上了太子的記號,即使現在投靠太孫,也已經晚了。
蹇義他們這些朝廷重臣在後面跟着出來,看着他們這些人,心裡涌現了一個詞:喪家之犬。
這楊士奇竟然在自己已經明確表示願意將侄女嫁給他的兒子的時候,還替自己兒子求娶解家女,這對他絕對是最大的侮辱。
解家現在想必也後悔了吧!
不對,解家可是死心塌地的太孫的人。
這個老狐狸,一開始就做好了腳踏兩隻船的準備啊!
他皺了皺眉頭,但是很快又舒展開來。
太孫不重文采,只重實務,他們這些人大多眼高手低,除了一張嘴,操持政務都算不上強。
如果不是這樣,早就爲皇上所用了。
所以,根本不用擔心他們了!
胡儼看着原本玉樹臨風的楊溥也佝僂下了腰,心中一片憐惜。
楊溥是他任湖廣考官時,正式收下的學生。論文采風流,僅有少數人可比。當初楊溥的考卷上,他的批註就是:此文作者必能爲董子之正言,而不爲公孫之阿曲。
原本他對這個學生寄予厚望,但是他的聰明似乎都在文章上面,不通世務。
胡儼在永樂八年到永樂十年之間,曾經教導了太孫兩年。
他很清楚太孫從小就重視幹才,不重文才,談起朝廷官員,都只問他爲老百姓做了多少實事,凡是能做事的才能受到他的重用。
此子縱使文才過人,卻也不會受到太孫重用。
可惜了!
出了午門,詹士府左庶子萬通向楊士奇躬身長揖道:“學士,學生以爲,縱使太子身體欠佳,也不應直接讓太孫監國。頂多,該由太子監國,太孫輔佐。我們出了承天門,當在大庭廣衆之下,跪請皇上收回旨意。”
楊士奇還沒有說話,楊溥的聲音傳來過來。“那王彥只念了讓太子前去嘉峪關就被打斷,何時提過讓太孫監國?”
衆人一陣愕然,有幾個還眉開眼笑了起來。“是啊,皇上還沒有說讓誰監國呢!也許只是讓太子去軍中歷練一番呢?”
“那還要不要到承天門外死諫?”
“不知道皇上旨意,現在如何死諫?”
楊士奇感到一片悵然,覺得自己這些人真是太可笑了。
先是劉順衝動死諫,讓事情還沒有說明白就丟了性命。
其次太子吐血,讓他們這些一下子失去了鬥志。
雖然皇上讓太孫監國的旨意還沒有念出來,但是讓太子去了嘉峪關,還能讓他在嘉峪關監國嗎?
可笑的是他們竟然還抱着幻想!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更可笑的是,因爲這件事被推遲了五日,現在他們自己都被分化了。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死諫的勇氣,更不會是事情還沒有明瞭之前死諫。
皇上恐怕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故意宣佈五日後再定。
他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前些時日,跟兒子在書房的密談。當時自己還認爲兒子愚昧,現在看起來,是自己愚昧啊!
還妄想跟皇上和太孫掰一下手腕,但是他們只是哈了口氣,就把自己給吹倒了。
除了承天門,這已經出了皇城,他回頭看了一眼這高大的城樓,心裡很清楚,自己想要入主內閣的夢想,怕是破滅了。
楊溥看到了他的動作,也住了腳跟,回身看着巍峨的承天門城樓說道:“士奇兄,太子如此體弱,這當如何是好?”
楊士奇苦笑了一下,卻忍不住老淚縱橫。“自永樂二年爲太子洗馬,我就一直想要輔佐明君,一展抱負。現在卻只能伺候太子身邊,成全這君臣之誼。”
楊溥的眼睛也溼潤了起來,慘然一笑。“也好,即便不能輔佐明君,但能伺候太子左右,夫復何求!”
朱高熾被擡出了奉天殿,不用出奉天門,就直接從中左門進了東宮。
守候在外面的一衆妃子正欲放聲高哭,卻一下子看到了跟在後面出來,沉着臉的朱棣,登時將聲音又收了回去。
朱棣看着眼睛紅腫,面色平靜的張氏,溫聲說道:“太子只是一時氣急攻心,體虛內燥,纔會吐血。今後當肅清後宮,清查所有虎狼之藥,讓太子靜心養病。”
張氏微微一曲膝道:“是!”
朱棣又說道:“將太子安頓到你的後殿,今後晚間當由你親自伺候,其他人等白日伺候。”
雖然父親插手兒子房中事務有些不合情理,但是朱棣擔心他西征期間朱高熾死掉,也只能強制安排。
一行人很快將朱高熾安頓到了文華殿的後殿偏殿,朱棣就打發了閒雜人等,只留下了張氏,朱瞻基,還有一個李謙在屋內。
朱棣這才正眼望向朱高熾說道:“今日爲父就要跟你好好說說,爲何不讓你監國。”
張氏大驚,看了看朱高熾,又看了看朱瞻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朱高熾撐起了身子,頓首道:“能得父皇釋疑,孩兒即便死了也無憾。”
朱棣怒道:“不要說什麼死不死!你現在不僅是你自己,還是朕的兒子,這大明的太子。你的身上,揹負的整個大明的傳承!”
“孩兒如果真有如此重要,父皇怎麼又不信任孩兒呢?”
朱棣毫不客氣地說道:“大明上有朕,下有瞻基。你的重要是因你是朕的兒子,而不是因你是大明的太子。
從始至終,你偏信儒家,如果儒家治國真的有用,那這一千多年來,就不該有其他朝代,只有一個漢代纔對!”
“孩兒閱盡史書,卻不認可父皇的說法。隋唐之前,有門閥,世家之禍。唐是因偏信武力,因武而亡。前宋先天不全,前有遼,西夏,後有金,蒙元異族窺伺。蒙元勢大,卻因武力而亡,這都是前車之鑑啊!”
朱棣冷笑道:“所以朕說你愚魯,你是太過於盲信儒家。儒家之強盛,源於他們修改經義,讓儒家思想符合皇家之統治,所以他們得到了歷朝歷代的扶持。
但是,儒家學說只是一家之言,雖然自漢時起,他們就從百家學說裡吸納其他學派菁華,但這改變不了他們只是爲皇家服務的地位。
瞻基三年前就跟朕言: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學儒,唯獨一人不能學儒。你知道誰不能學嗎?是皇上!皇上學儒,這天下究竟是誰家的!”
朱高熾剛吐血,躺在牀上有氣無力地嘆道:“難道孩兒學儒,這天下就不是朱家的嗎?”
朱瞻基聽到這樣的回答,真的有一種榆木疙瘩不開竅的挫敗感。
朱棣更是氣急,看着他瞪了一會兒才放棄一般地嘆道:“大郎,你是一個好兒子,一個好父親,卻永遠當不了一個好太子,更當不了一個好皇上啊!你不該生在皇家,不該是我朱棣的兒子!”
朱瞻基爲了緩和他們之間的氣氛,蹲在了朱高熾的牀頭,輕聲說道:“父王,那你在詹士府,是你說了算,還是遇事都是羣策羣力?
你在詹士府那麼小的一塊天地,什麼事都要依靠別人,這麼大一個大明,你是要完全交到他們的手中嗎?
那武將們該怎麼辦?見了文臣都要下跪嗎!那內侍們該怎麼辦?賺的銀子都要交給文臣,給他們當牛做馬嗎!
那我朱家以後怎麼辦?誰知道這天下還是誰家的天下!
儒家爲了防止知識傳播,提高學習文字的門檻,讓百姓無力承擔。對其他學說一直進行壓迫,寧願這天下所有人都是傻瓜,這樣纔好管理。
可是這天下不是隻有我大明一家,你看看大食人,他們的國家早就變成了一個小部落,被異族統治,但是他們的教派卻傳遍了世界各地。
儒釋道三教合一,現在儒家就在向儒教發展,如果這樣發展下去,世人只知有儒教,不知有朱家。
另,這天下數百國家,除了我大明以及東瀛,朝鮮,其他國家無一學儒。
我大明屬國數十個,學儒的也寥寥無幾,他們那些人,不學儒學也活的好好的,國家也在發展,爲什麼非要吊死在儒家這一棵大樹上呢?
我們要用儒家,並且還要讓那些屬國學習儒學。因爲儒家學說能維護我們大明的大一統,尊崇我們朱家爲天子。
但是身爲皇族,身爲皇上,卻不能偏信任何一家。文臣,武將,內侍,這三方的平衡一定要掌握好,我大明纔會長治久安啊!”
朱高熾夢囈般地說道:“從小皇祖父就讓我們學儒,告訴我們,想明白什麼道理,就要學儒。每次我學的好,皇祖父都會誇獎我,其他皇孫也會羨慕我。
並且在書裡,我也學到了各種做人,做事的道理。所有人都稱讚我,我也因此引以爲豪。可是現在,可是現在……”
他突然激動了起來,呵呵笑道:“現在你們告訴我,我從小學的東西都是無用的,都是不該我學的,那我這四十年,豈不是一個笑話……”
話還沒有說完,他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哽在了那裡。坐在牀邊的張氏連忙想要把他身子側翻過來。
但是他一個弱女子哪裡搬得動,朱瞻基連忙幫忙,將他側向了牀邊,張氏輕拍他的後背。
只是輕輕一拍,彷彿打開了一個閥門,大片的血沫又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
(十二個小時寫了一萬字出來,算是把這個情節寫完,省得大家又說我是斷章狗。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