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對家鄉的記憶早就已經模糊,每當回想起家鄉,他的腦海裡就是母親被沉豬籠時候那絕望的眼神。
這也讓他對家鄉的一切都充滿了憎恨,因爲他所有的悲劇都是自己的親人們帶來的。
他不知道爲什麼非是自己的親族,害死自己的母親,讓他變成了一個孤兒。
他還記得家鄉的名字,這也讓他對調查家鄉的一切有了依據。
來到彰德府之後,他就已經派了幾隊人員前往家鄉調查,有錦衣衛,也有諮情司的人員。
他們手持公文,有當地官府的支持,幾日下來,就大概調查清楚了當年的往事。
他的父親當初是個精明的獵人,因爲擅於捕獵,家中的日子並不難過,並且還因經常有獵物出售,小日子過的紅紅火火。
但是因爲擅於捕獵,他父親最終成爲了獵物的目標,死在獵物的口中。
太行山多虎,死在老虎的口中並不讓人意外。
只是父親死了之後,母親不到三十,按照朝廷規矩必須要改嫁。
家族要讓他母親嫁於家族內一個二流子,但是他母親不願,自己尋了外族的一個踏實漢子。
所有的一切糾紛都源於利益,劉萬父親因爲能幹,除了繼承了三畝地,他那幾年通過賣獵物,賺取了不少銀子,當時地價便宜,所以就又買了八畝地。
八畝地,對一個在太行山下的貧苦家族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那三畝地原本就是屬於劉家,劉萬母親如果要改嫁,是帶不走的。
但是這後買的八畝地,可不是屬於劉家,劉萬母親改嫁,是要帶走的。
就爲了這八畝地,劉家開了族老會,判定了劉萬母親的死刑。
得到了最清楚的結果,劉萬的心裡無比的憤怒,還有一種滑稽感。
八畝地,一條人命,連官府都沒有經過,只是家族的幾位族老碰了一下頭,就決定了下來。
難怪殿下一直在說,要加強官府的基層的作用,打壓家族勢力。
這家族,雖然在許多時候能成爲官府有效的補充,管理鄉民,但是,他們的立場永遠是一直對外的啊!
封閉,保守,不思進取,只會窩裡橫,這就是家族……
劉萬早就不是當初沒有絲毫能力的小孩子了,生活在權力鬥爭最爲複雜的皇宮,跟在朱瞻基的身邊,他早就學會了用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待事務。
這件事,他要替母親報仇,卻也要把這件事辦的漂漂亮亮。
可惜的是,因爲他記不得當初是誰抱走了妹妹。調查人員們雖然很輕易地就查出來了當年發生的一切,卻因爲不想打草驚蛇,沒有問出妹妹如今在哪裡。
那些鄉民們談起將劉萬母親沉豬籠的事,能說的頭頭是道,事無鉅細。但是因爲當初還不到三歲的妹妹涉及到了抱養家庭的穩定,這方面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不過,這也已經足夠了,他回家鄉只要能找到當初的具體參與人員,一切都能調查的清清楚楚。
從彰德府出發,率先經過了劉萬當初逃難的玉堂鎮,這裡也是蔡玉蘅的家鄉。
蔡家人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還能見到以爲永遠見不到的女兒。自從知道玉蘅被選進了宮,他們就只能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
但是現在,當女兒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她那已經快五十的母親哭的讓人肝腸寸斷。
蔡玉蘅也是哭的不可開交,誰也勸不住。
蔡家在當地是個小地主,家族勢力也不算小,算是一方大戶。
但是在整個大明來說,他們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家族。能進皇宮的宮女大多都是來自這個階層,因爲只有小地主階層的女子,纔能有所顧慮,更容易控制。
她們幸運的可能會被皇上臨幸,或者賞賜給功臣,但是絕大多數,只能在皇宮中默默老去,悄無聲息地死去。
蔡玉蘅將這些積攢下來的銀錢,全部換了綾羅綢緞,交給了母親,對他們來說,這些來自宮中的綾羅綢緞,比金銀更值錢。
劉萬也添了幾匹細棉布當做禮物,這種細棉布是工部研發出來沒有多久的。朱瞻基就最喜歡這種細棉布做成的內衣,比起絲綢來,細棉布更吸汗,穿起來更舒服。
上有所好,下必行效。
因爲朱瞻基的喜歡,如今這種細棉布的價格非常昂貴,比得上一般的絲綢價格了。
蔡玉蘅與家人的重逢是喜,但是劉萬與族人的重逢,卻是從一場官司開始。
他將蔡玉蘅留在家中與家人團聚幾天,帶着護衛來到了林州。
林州知縣徐鋼親自到縣城外迎接了欽差歸鄉,但是一見面,寒暄之後,劉萬就將一紙訴狀遞給了徐鋼。
身爲欽差大臣,劉萬想要對付幾個鄉民不過是舉手之勞。
但是那樣蠻幹毫無意義,他的母親早就死了,如果他對族人打打殺殺,那麼民衆對他的同情就會變成厭惡。
因爲不管怎麼說,對自己的族人下手,都是不能被世人接受的。
數千年來,這片土地上,基本都是以家族傳承爲基礎,即使王朝更迭,也從來沒有變化過。
劉萬之所以選擇告狀,而不是私下解決這件事,就是跟馬德鍾學的。
馬德鍾因爲父母祖墳被刨,狀告孔家,如今這個官司還在審判之中。
通過這個案子,太孫殿下已經基本達到了目的,將孔家的聲名徹底拉了下來,現在天下人幾乎都知道,所謂的聖人之後,也不過是一個仗勢欺人的家族,也有許多腌臢事。
而他現在身爲欽差大臣,卻不仗勢欺人,只是以朝廷法度來狀告家族。雖然會讓人對他不念本,但是,殿下應該會藉着這件事,達到某些目的吧!
至於本……,從自己母親被沉豬籠,他就只有恨了。
變成小太監他並不恨誰,沒有師父,他恐怕早就死了,現在雖然不再是個全乎人,但是畢竟還活着,還能享受榮華富貴。
他現在就期待自己的妹妹還能活着,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徐鋼看完了訴狀,沉吟了片刻才說道:“劉少監,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八年,你那妹子如果還活着,現在怕是也嫁人了。”
劉萬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是這樣的結果,徐父母可酌情輕判,若是我那妹子遭遇不幸,當初參與的人,我要他們償命。”
這是劉萬表明自己的態度,徐鋼雖然知道這件事想要人命很難,但是隻要把他們這些人徵發勞役,想活着也很難。
所以,這件事哪怕溫和處理,想要幾條人命也不是難事。
他立即應下道:“這件事就包在下官身上,明日我就讓衙役去山陽村捉人。這朝廷一直在禁私刑,沉豬籠這樣的喪盡天良之事,想要幾人償命易如反掌。”
劉萬抱拳道:“一切就拜託徐父母了。”
徐鋼連忙回禮道:“不敢當,不敢當,下官已經備下酒席,只等劉少監賞臉。”
徐鋼在縣城最好的酒樓,款待了劉萬一行,當天夜裡,劉萬就休息在了這裡。
一晚上,他都沒有睡好,腦子裡一直浮現着母親當初那絕望的眼神,忍不住淚流滿面。
山陽村,是林州城西十五里出的一個山村,位於太行山下。
雖然彰德府一直以來都是南北征戰的主要戰場之一,但是這裡因爲靠近太行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百姓的生活並不難過。
古老的山村幾十年來似乎都沒有變化過,劉萬看着眼前這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兒時的許多記憶都又重新涌上心頭。
那母親曾經領他洗衣的小水溝,那父親曾經將他架在肩頭,去摘果子的柿子樹,原本許多模糊的記憶,如今都重新記起。
就連他曾經的家,如今依舊保存的很好,一戶他沒有記憶的族人住在裡面,他們面對突然上門的一衆大人物,噤若寒蟬。
一問,他們也姓劉,那就說明也是自己的族人。但是看到自己家的房子被他們佔據,他就絲毫沒有一點見到親人的喜悅感。
在村子裡面轉了一圈,許多人都已經忘記了,劉萬也沒有去跟他們相認的想法。
出了村子,他向着西側的山坡那裡走去,他已經打聽清楚了,母親死了之後,依舊被埋進了劉家祖墳,跟死去的父親埋在了一起。
跟着劉萬一起過來的縣衙典史吳成不敢去打擾劉萬,等他向村外走去,才問道:“大人,可以抓人了吧?”
劉萬點了點頭說道:“先把名單上的人都抓起來,要先問問我那妹妹的下落,等我祭奠過了父母,希望能得到一個好消息。”
村落裡的人還在好奇地看着這一幫大人物,平日裡威風凜凜的衙役,在他們面前,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
但是等他們剛準備離開,這些衙役就變回了往日的暴虐,吳成一聲厲喝:“兩人一組,按照清單抓人,不要給我漏了一人。”
原本還在看熱鬧的村民大驚,看着衙役們撲了過來,劉家族長連忙哀求道:“吳大人,這是爲了何事?我們可都是守法良民啊!”
吳成雖然不入流的吏員,但是面對着一幫鄉巴佬,在本縣,他就是天。
面對劉氏族長,他冷酷笑道:“守法良民……十八年前,你們以族規代朝廷刑罰,將劉一根之妻毛氏沉了豬籠,如今苦主回來告狀了。當初你們這些參與了毛氏之死的人員,一個都跑不了……”
劉氏族長大驚,叫道:“吳大人,這毛氏乃是逃荒難民,怎會有苦主?何況鄉里村間,這族規罰人,都是慣例……”
吳成搖了搖頭說道:“就連朝廷要判人死刑,也要層層審覈,你族規可以處理民間矛盾,什麼時候能判人生死了?
何況,如今這苦主不是別人,說起來也是你劉氏族人,就是當初劉一根與毛氏的兒子劉萬,也是如今的監國太孫近侍,這一趟的欽差大臣。
劉族長,你們劉家出了一個大人物啊!但是,劉大人對家族可是並無半點好感,方纔都不曾跟你們相認。”
劉族長方纔就覺得人羣中間的那個膚白無須的年輕人有些眼熟,卻不敢猜那是自己的族人,現在聽到吳成這樣說,又驚又喜。
“那是我劉家的種啊……成了大人物了啊!可是這……這……”
“你別開心太早了,要不是因爲劉大人還想問出自己妹子的下落,你們這些人一早就要被抓了。現在,跟我老實坦白吧。那毛氏被你們沉豬籠之前,你們將她那三歲的女兒抱哪兒去了?”
看着一個又一個的族人被抓,劉族長這才清醒了過來,連忙說道:“那翠蓮也是我劉家的種,我們豈能虧待她。當初林州城下灣村的常秀才無女,我們將翠蓮送到常家去享福去了呢!”
吳成沒有想到如此輕易就知道了結果,笑着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劉大人可能還會顧念幾分舊情,不過,一場官司你們是少不了的……拿下。”
劉家人自己內訌,其他人就樂的看熱鬧。劉萬祭拜了父母回來,吳成已經將人都抓了起來,並且派了兩個衙役前往下灣村去找那常秀才。
劉萬聽說自己的妹子活的好好的,內心也是激動不已,他對着家鄉並無留戀,甚至連祖居和那被侵佔的八畝地也無心過問了。
“原來她的名字叫翠蓮,只是不知道她現在過的怎麼樣?”
吳成賠笑着說道:“劉大人,卑職剛纔也打聽了一下,下灣村的常秀才家境不錯,令妹在他家也算過的不錯,還會讀書認字。十二年,她嫁到了縣城開飯莊的範家,一說起來,卑職還見過令妹。”
劉萬忙問:“那範家家境如何?她嫁給了几子?可曾受了欺負?”
對京城來的大人物,吳成有了這麼好的機會,當然是想巴結上。
“要是卑職沒有記錯,令妹嫁的應該是範家次子,他們夫婦倆有一間雜貨鋪,生了兩女一子,小日子過的很不錯。
我已經派人去下灣村找那常秀才,讓人直接帶他進城,大人回了林州,我就直接安排你們兄妹相見……”
劉萬的眼睛看着一幫哭哭啼啼的劉氏族人,眼神裡閃過了一絲猶豫。“他們總算是還做了一件好事!”
(不好意思,今日只有四千,明日八千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