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左手把玩着一枚銅印章,倚靠在牆壁上,饒有興趣的看那兩位太太大鬧機關總二院。
錢太太言之鑿鑿說自家男人被醫院‘狐狸精’勾搭的理由很奇葩:
錢先生性好古玩,平時多喜歡去夫子廟的古玩商店掏弄一些古玩、瓷銅器竹石、印章、扇子之類的。
錢太太勸其不要玩物喪志,根本不聽,不過,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錢先生不沉迷夫子廟了,變成經常朝醫院跑。
面色紅潤,經常嚷嚷着要納二房太太的人,啷個有生病的樣子,這不是有醫院的狐狸精勾搭着,怎會迷上來醫院?!
程千帆聞言,不禁頷首,這位錢太太的理由雖然奇葩,但是,細思之下竟然也並非全是臆想瞎猜,還是頗有幾分(歪)道理的。
他鼻子嗅了嗅,說道,“霞姐,你神出鬼沒的,又想要嚇我一跳?”
‘鬼鬼祟祟’來到程千帆身後的劉霞噗嗤一笑,“你呀,背後長眼睛。”
“不是我腦後長眼,是鼻子過敏。”程千帆微笑說道,“霞姐的香味與衆不同。”
雖然知道這傢伙說的是香水味道,不過,這曖昧的語氣還是令劉霞嗔了程千帆一眼。
“要不要搬個椅子,你四平八穩坐下來看?”劉霞打趣說道。
“那感情好。”程千帆笑了說道。
說歸說,他沒有再看熱鬧,與劉霞說話間回了病房。
……
“三師軍需處處長錢元旭,南京市警察局緝私股的科員魯本善。”劉霞說道。
程千帆驚訝的看了劉霞一眼,笑着打趣說道,“原來霞姐也是這般愛看熱鬧啊,這都打探到了。”
劉霞嫵媚的白了程千帆一眼,沒有理會其打趣,繼續說道,“三師是樑宏志最早拉起來的一支綏靖軍隊伍,不過,上半年三師清剿茅山紅黨新四軍,損失頗重,其編制實際上已經瀕臨撤銷,現在就是一個空架子。”
“日本人那邊?”程千帆思忖,低聲問道。
樑宏志一直謀求大力發展綏靖軍,但是,日本人對此卻並不熱衷,甚至可以說是隱隱有所排斥,他立刻猜測,有可能是日本人以綏靖軍三師那次慘敗爲藉口,要拿掉三師這個編制。
劉霞便給了一個讚賞的表情,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不累。
“霞姐與我說這個做什麼?”程千帆不解,問道,劉霞並非那種長舌婦,確切的說,劉霞也許會與他聊錢太太、魯太太大鬧醫院本身的故事,卻並不會無端提及三師軍需處處長錢元旭的身份、情況。
“剛在秘書長辦公室聽到這兩人的名字,沒想到來醫院便碰上了。”劉霞說道。
程千帆便露出驚訝之色,“這兩人的名字竟然傳到了秘書長的耳中?這是大有能耐?還是犯了什麼要緊的事?”
“新四軍。”劉霞說道。
“什麼?”程千帆先是一愣,然後下意識的看了看四周,一幅警覺的樣子,“這兩人……”
他靠近劉霞,“他們私通紅黨?”
“不是私通紅黨。”劉霞搖搖頭,“特工總部秘密逮捕了錢元旭以及魯本善,兩人都已經承認了紅黨新四軍的身份。”
“丁主任的南京站厲害啊,這是未立山門,便捷報頻傳啊。”程千帆讚歎說道。
他與湯炆烙等人打牌,早已經聽說了特工總部要在南京設立分站之事,他們此番調兵遣將護送‘汪先生’來寧,也有趁此機會在南京大力發展分站之意。
他的內心是無比震驚的,更且非常憤怒,然後是巨大的擔憂。
儘管三師面臨編制被裁的窘境,但是,顯而易見樑宏志方面不會輕易妥協,而且軍需處向來是軍隊中油水頗重的部門,錢元旭身居三師軍需處副處長一職,這可是要害部門要害職務。
程千帆深知,組織上要培養這麼一位同志成功打入敵人內部,是多麼的不容易。
此外,魯本善的南京市警察局緝私股科員一職,看似職務不高,實則非常重要。
他甚至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錢元旭和魯本善兩人聯手的妙處了,一個軍需處副處長,一個緝私股的科員,此二人通力合作,等於是在南京城內爲新四軍建立了一個可持續供應的軍需渠道……
而現在,如此重要的兩位同志的身份竟然暴露,並且受刑不過叛變了?!
……
程千帆心中的擔憂可謂是到了巨大之程度:
一條秘密軍需交通線的建立,非常困難且重要,這需要很多人手的投入,他已經可以想象這兩人叛變,由此所帶來的是整個秘密交通線之摧毀式的損失!
與此同時,程千帆的心中即刻警覺起來。
劉霞爲何要與他提及此事?
且不說此乃涉及到新四軍的情報,便說此乃來自於特工總部的情報,便不該如此隨便講與他聽。
劉霞雖與他較爲親近,卻是公私分明,私下裡閒談自無不可,涉及到此等重要情報之公事,卻是不會大嘴巴的。
心中琢磨着,露出思索之色,面上表情也忽而變得凝重,他看着劉霞,皺了眉頭直接問道,“不對啊,霞姐爲何與我說起這個?”
“怎麼?懷疑霞姐對你有什麼企圖啊。”劉霞手指戳了戳程千帆的額頭,看到他依然一副警惕的樣子,不禁笑罵道,“罷了,我是好心被當驢肝肺了。”
“我自然相信霞姐不會害我的。”程千帆正色說道,隨之嘆口氣,“不過,這不是非常時期嘛,你也知道……”
他的眼眸中露出一絲憤恨之色,冷哼一聲,繼續說道,只是聲音放低了,“因爲汪先生在民生橋遇刺之事,丁主任的人可還在查我呢。”
他搖搖頭,“他們特工總部的任何事情,我現在是敬而遠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你能這般謹慎,我這也算是放心了。”劉霞點點頭,似乎很滿意,她拎起熱水瓶給程千帆的杯子里加了水,說道,“是秘書長派我來見你的。”
“楚叔叔有什麼吩咐?”程千帆表情一肅,立刻問道。
“怎麼,你擔心我害你,就不怕秘書長……”劉霞瞪了程千帆一眼。
“那不會,楚叔叔自不會害我。”程千帆鄭重說道,然後他看了劉霞一眼,說道,“至於某位女子,許是覺得我是登徒子,一怒之下便要痛下殺手……”
說着,他自己也是笑了。
劉霞也是被氣樂了,掄起拳頭打了程千帆一下,不過,卻是很注意,避開了程千帆受傷的右肩膀。
……
“好了,說正事。”劉霞面容一整,說道。
“霞姐請講。”程千帆也正色說道。
“錢元旭和魯本善,這兩個人近期經常出入機關總二院。”劉霞說道,“秘書長從丁目屯那裡聽說這兩人事涉新四軍,就讓我趕緊來見你。”
“楚叔叔是擔心我在無意間,與這兩人在醫院裡有過接觸,因此被特工總部那幫人誤會?”程千帆立刻明白過來了。“可不是怎麼滴。”劉霞白了程千帆一眼,輕嘆一口氣,“若是知道有這般糟心的事情,當初就不該安排你在這個醫院。”
“這誰能想到啊。”程千帆也是一幅觸了老大黴頭的樣子。
“你好好想想,可與那兩人有過接觸,說過話,或者是有過一面之緣之類的。”劉霞說道,“我這邊瞭解了情況,也好幫你在秘書長那邊報備一下。”
“我的姐姐呦。”程千帆苦笑一聲,“我哪裡知道啊,我連這兩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說着,他搖搖頭,“別說是什麼樣子了,在霞姐你來之前,我連這兩個名字都沒聽說過。”
他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嘴巴,“我所明確知道的,與這兩人最接近之接觸,就是方纔看到兩位太太來醫院抓狐狸精。”
“你倒還有閒心說笑。”劉霞瞪了程千帆一眼。
“不這麼,還能怎滴?”程千帆苦笑着,“我壓根不清楚自己有沒有見過這兩個……”
說着,他咦了一聲,“不對啊,我想起來了,我應該沒有見過這兩個人,沒有和他們接觸過。”
“想起什麼了?”劉霞關切問道。
“嗨,哪裡是想起什麼了?”程千帆看着劉霞,竟有一絲不好意思,身體前傾靠近她,聲音也放低,“我的意思是,我的品性霞姐還不清楚。”
劉霞:哈?
“兩個陌生的大老爺們,我有那閒工夫去搭理?”程千帆看劉霞不明白,只能無奈說道,“有那閒工夫,我與護士多聊聊天,亦或是抽空多想想霞姐,豈不美哉?”
“討打。”劉霞不着痕跡的推開與自己幾乎頭碰頭的程千帆,緊跟着敲了敲他的腦殼。
然後,她露出思索之色,深深的看了程千帆一眼,“你還別說,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是那麼一回事。”
說着,劉霞也是忍俊不禁,“這下好了,總算是放心了。”
她看着程千帆,似是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放低聲音說道,“現在是秘書長謀求行政院的關鍵時刻,秘書長本人品行高潔,自無可攻擊之處,我們要防備有人拿秘書長身邊人作爲突破口。”
“千帆省得。”程千帆收起憊懶,表情嚴肅點點頭,“請霞姐轉告楚叔叔,侄兒這裡沒有任何問題,任何人想要壞楚叔叔的大事,便是侄兒的生死大敵。”
“我會如實轉達的。”劉霞滿意的點點頭,“相信秘書長聽了後,會非常欣慰開心的。”
她指了指牀頭櫃的報紙、雜誌,說道,“知道你在醫院無聊,給你帶了這些。”
說着,似笑非笑的看着程千帆,“你啊,不要招惹護士小姑娘,有時間多學習,多進步。”
她指了指桌上的一本書,“用心些。”
程千帆拿起那本書,翻了翻,表情鄭重,“霞姐有心了。”
……
劉霞離開後,程千帆心憂如焚。
錢元旭、魯本善的被捕、叛變,之於南京地下黨以及新四軍南京秘密交通線,都將意味着巨大的危險。
對於一名潛伏者而言,此時可謂是最折磨之事之一。
他掌握了此情報,甚至可以明確預料到極爲重大的危險即將席捲而來,他卻無能爲力。
他和南京地方黨組織之間並無聯繫,也沒有任何能夠取得聯絡之可能。
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是他能找上門,估計南京的同志反倒是會反手先除掉他這個自投羅網的漢奸。
最重要的是,程千帆知道,他現在不僅僅是什麼都做不了,也是什麼都不能做!
這是一種莫大的折磨。
程千帆強忍着內心的折磨,他面上還要表現出格外的平靜,一如往常。
他就那麼的躺在病牀上看書。
是劉霞特意點出來的那本書。
這是一份類似於‘汪先生重要講話’的書籍,程千帆一看便知,這應該是楚銘宇在汪氏內部範圍內印發的。
在書籍的扉頁上,赫然寫着: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程千帆搖搖頭。
將這句話放在扉頁,汪先生可真是時時刻刻以孫先生真正接班人自居啊。
事實上,汪氏這邊一直在宣揚一種說法,暨: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這句話,全句並非孫先生所說,乃是孫先生和汪先生共同所創——
孫先生只說了‘革命尚未成功’這一句,並未說過後半句,後半句是汪先生在整理孫先生的政治遺囑的時候,提煉出來的一句話,也正是得益於汪先生補上的這句話,此完整句子便無尚昇華了。
在汪氏的宣傳中,此可謂是汪先生是孫先生唯一門徒和接班人的天然象徵。
當然,對於這種論調,重慶那邊是在極力駁斥的,言說,孫先生若是知道汪某人現在之賣國行爲,當引以爲莫大恥辱。
在第二頁,赫然是一首詩:
“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程千帆不禁嗤笑一聲。
然後,他的表情變得凝重,他不得不承認楚銘宇搞出來的這本書是非常危險的,尤其是對於一些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來說,只說這前兩頁,再配以汪填海之儒雅相片,確實是可能令人對其產生下意識的好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