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內務府人家還在等着新缺的塵埃落定。
聖駕已經謁陵完畢,卻沒有原路返回,而是繼續北上。
這一日,聖駕駐蹕灤陽。
已經進了臘月,塞外飄雪,天地之間銀裝素裹。
喀喇沁和碩額駙來朝。
他是得了旨意,單獨過來陛見的。
行宮中,太子面上帶了譏諷。
這個時候,想起看重出嫁的公主了?
十四阿哥與十三阿哥處,曉得這個消息,也都有些蒙。
十四阿哥嘴快,道:“難道是有什麼好消息?”
十三阿哥道:“不曉得,看今晚有沒有賜宴吧!”
如今可是數九天氣,最冷的時候,騎馬趕路五百里來朝見,這恩典有些遭罪?
到了四阿哥這裡,則想着了皇父這幾日把玩御弓,尋覓虎蹤之事。
出京之前,聖駕叫人整理了京畿各處報了虎患的地方,謁陵後沒有直接回京,也是爲了冬獵。
將女婿叫出五百里來朝覲,這不是恩典,這是懲罰。
早先這種公主與駙馬之間的官司,京裡很少過問。
這兩年,公主回京的多了,御前探問公主的次數也多了。
這不單單是仁愛。
御帳中,噶爾臧在康熙的注視下,只覺得毛骨悚然,彷彿被野獸盯上。
噶爾臧年近三十,正是盛年,身上也健碩,外加上蒙古人蓄鬚也早,看着有幾分彪悍之氣。
可是他對康熙的恭敬是實打實的。
喀喇沁部沒有天險,又挨着滿洲,他在喀喇沁時候是王府繼承人,可是到了御前,還是曉得自己身份的。
康熙見他恭敬,心下略微滿意,道:“公主可好?小格格可好?”
端靜公主三十一年撫蒙,三十三年生下一女。
那以後夫妻情淡,就疏遠了。
噶爾臧道:“奴才離開喀喇沁之前,見過公主,公主曉得皇上謁陵,也盼着朝見;小格格八歲了,公主安排人教了國語與國文……”
公主是女眷,康熙也有慈父心腸,即便想要父女相見,只當端靜公主出迎百里請安。
聖駕謁陵之後,就往熱河方向行進,再有三日,就能到公主朝見之地。
到時候,還會有其他部落的幾個得了恩旨的蒙古王公朝見。
康熙聽明白這意思,三公主想要將女兒嫁回京城,否則不會專門叫人教授國語跟國文。
他沉吟片刻,看着噶爾臧道:“小格格是朕之外孫女,朕不忍骨肉分離,以後會指個前程,親上加親;若是日後公主得子,也從此例。”
噶爾臧想起各部的臺吉王子,落地就有前程。
早年他也心動過,可是端靜公主老是端着,不像正經與他做夫妻的樣子,公主身邊的人對他也少尊重,目光中帶了輕鄙。
他哪裡受得了這個?
本是年輕的原配夫妻,這幾年卻是相對無言,漸行漸遠。
自己這綠帽子到底戴得實不實,自己都說不好。
去年夫妻鬧了一場,御前打發侍衛過去,他也受了懲處,可是也開始夫妻兩厭。
噶爾臧曉得,眼下的朝見,就是康熙對自己的告誡。
如果自己再不服順,怠慢了公主,那日後如何,他自己也說不好。
公主血脈都有恩典,那非公主血脈呢?
噶爾臧後背發冷。
他立時帶了感激狀,跪下道:“皇上對喀喇沁部無上恩典,奴才感激涕零……日後定當好好侍奉公主……”
夫妻可以相敬如冰,但是必須要生個兒子。
有了兒子,爵位傳承穩了,公主行事也會多些顧忌……
康熙示意樑九功扶人起來,看着他道:“端靜公主是朕親自教養大的公主,朕盼着她萬事隨順,額駙也當了阿瑪,可曉得這愛女之心?”
噶爾臧毫不猶豫點頭道:“皇上對公主的慈愛,都在奴才眼中,奴才也會好好去關愛小格格……”
翁婿見面時間不長不短,外頭也瞧不出什麼來。
只是當晚,沒有小宴。
謁陵之前不宴飲,還能說是齋戒的緣故;謁陵之後還不設宴,這和碩額駙的分量也尋常。
幾個隨扈皇子心裡就有數了。
噶爾臧從行在出來,就往太子身邊請安去了。
他在皇孫裡想了一圈,好像其他皇子府的皇孫都年幼,比小格格年歲小,只有東宮的兩位阿哥年歲正合適。
噶爾臧想到此處,心裡發熱。
難道喀喇沁部跟科爾沁部一樣,能成爲後族?
噶爾臧覺得自己的猜測靠譜,皇上已經老了,現在將太子帶在身邊教導,是不是也讓太子提前熟悉漠南各部?
等到噶爾臧進了太子的行帳,康熙這裡就得了消息。
康熙臉上看不出喜怒,問樑九功道:“是朕給的恩典,爲什麼他們還樂意往太子身邊湊?”
不僅蒙古如此,朝鮮那邊使臣進京,也會給太子預備一份貢品。
樑九功覺得頭皮發麻,這個答案不是明擺着呢?
皇上老了,太子正盛年。
不過樑九功嘴裡道:“皇孫之中,毓慶宮二阿哥與小格格年歲相仿,額駙這還是愛女心切……”
康熙冷笑道:“又不是隻有毓慶宮的阿哥年歲合適,還有弘昱、弘晴與弘昇三個,年歲也能合得上!”
樑九功沒有再接話。
太子與皇子,天差地別,這不是皇上自己擡舉的麼?
*
九皇子府,前院。
李燦上門送年禮。
內務府外頭的主官中,只有李家延遲到臘月,其他人家早在十一月底就差不多送完了。
九阿哥在衙門,就有福鬆出來見人。
想到福鬆的身份,李燦似乎有些明白自己大哥預備美人的用意。
九福晉把持皇子府,九阿哥怕不是寡人有疾?
有這樣的司儀長,就是九阿哥想要瞞着內宅安排兩個丫頭在書房都瞞不住。
皇子阿哥身份,倒不至於真正畏懼妻子,不過是年輕夫妻,不樂意爲這些內寵之事起格嘰,纔想要安置人在外頭?
福鬆對李家早有聽聞,這是曹順大伯母的孃家。
就是這個李燦是在李煦身邊當用的,過來一趟,總不能真的當大管事待。
可是看這禮單,也從往年的例,又不像是請託的樣子。
奔着廣儲庫的缺來?
福鬆又給否了。
許是有讓李燦在九阿哥面前露面的意思,但是應該與廣儲司的缺不相干。
就算消息迅速,急馳入京,也沒有這麼快。
李燦沒有要多說的意思,福鬆便也矜持,陪着說了幾句話,就端茶送客了。
年禮帖子到了正房,舒舒才發現他們家的年禮居然延了。
不過曉得是李煦弟弟進京,也就覺得是路上耽擱的緣故。
冬日趕路辛苦,長途跋涉,耽擱旬日也尋常。
她就放在一邊,不大留意了。
等到九阿哥從衙門回來,聽說李家的壽禮到了,看了禮單,神色有些糾結。
舒舒道:“跟之前的例差不多,有什麼不妥當麼?”
九阿哥道:“就是聽季弘來京的時候說過一嘴,說是李煦在蘇州名聲極好,爲人也豪氣,家下人口也多……”
舒舒道:“他父親做到二品巡撫,是高官顯宦,應該有些家底,到了蘇州,富裕之地,日子豪奢也不稀奇,”
九阿哥擠眉弄眼,道:“家下人口,可不單單是使喚的奴婢,還有養女……”
舒舒明白過來九阿哥的意思,這是聽說李煦養丫頭了,以爲是孝敬他的。
這……多少有些沒有自知之明瞭……
舒舒想起了八阿哥的外宅,道:“那……是不是八貝勒的外室,就是江南來的女子,纔不好收入皇子府?”
九阿哥聽了,一下子坐直了,道:“還真像,那……是李家送的?不能吧?總覺得八阿哥在李煦眼裡沒有那個份量,就算李家送人,一時半會兒也輪不到他!真要連八阿哥都送了,那不是人人有份了,否則得罪人,比八阿哥身份高的,跟他身份差不多的皇子,總共十來個……”
舒舒曉得,李家最後是“八爺黨”。
不過眼下大阿哥還在,八阿哥還不露頭,李煦一個天子心腹,即便投機也投機不到八阿哥身上。
那就剩下兩種可能,一種是八阿哥的外宅不是李家送的,是旁人送的。
另一種可能是人是李家送的,但是不是給八阿哥的,是給大阿哥後,大阿哥轉手送人的……
*
“咳……咳……咳……”
南書房值房,都是八阿哥壓抑的咳嗽聲。
從昨天開始,八阿哥就清嗓子。
今日咳嗽壓不住了。
聽這聲音,像是要將肺都咳出來。
三阿哥與七阿哥本看着題本,眼見都望向八阿哥。
原本躺着養神的五阿哥,也都被咳精神了。
關鍵是值房就這麼大的地方,這聽着聲音,都叫人嗓子眼癢癢。
三阿哥露出擔心來,道:“好好的,怎麼着涼了?這可不能強撐着。”
五阿哥並不擔心八阿哥,反而望向七阿哥,覺得七阿哥好像難逃一劫,
七阿哥正坐在八阿哥對面,這樣咳嗽,不噴一臉也差不多了,不過了病氣纔怪?
八阿哥的臉色也不對,好像連脖子都紅了。
五阿哥忙起身道:“我打發人傳太醫……”
八阿哥也曉得自己不對勁,身上發冷,可是手心又滾燙。
少一時,太醫到了。
等到給八阿哥診了脈,就是外感風邪、肝火旺,引發高熱,開了散熱止痛的方子。
八阿哥想要堅持,三阿哥忙道:“快回家休養幾日,這帶病入宮可犯忌諱!”
八阿哥身上也確實輕飄飄的,並不逞強,起身道:“那幾位哥哥多辛苦,弟弟先回家歇歇……”
三人都沒有異議。
八阿哥就出宮回家去了。
他在貝勒府裡起居處是前院書房。
平日裡八福晉過來的並不多,書房裡也有兩個丫頭服侍。
可既是八阿哥病了,八福晉這個當家主母就不好大撒手,也就搬到書房來。
兩個服侍筆墨的丫頭,直接負責熬藥喂藥。
八福晉則是衣不解帶,全天候的陪伴。
一時之間,貝勒府上下都曉得八福晉照看八阿哥用心。
許是八阿哥總也不病的緣故,這一回八阿哥的病就有些纏綿。
一個小小的風寒感冒,三、四天都沒好,還有加重的樣子。
太醫院的方子,喝了也沒好轉。
八阿哥也燒得稀裡糊塗。
一時之間,貝勒府的氣氛就不大對。
八福晉又請了一次太醫,重新下了方子。
須臾三日過去,依舊是沒有好轉。
八福晉氣得大罵,不再信太平方子,打發人從外頭請了不少大夫入府,不僅有內城的,還有南城藥鋪有名的大夫。
“都是糊弄人的太平方,吃不好也吃不壞,全靠自己熬,好好的輕症熬成重症,這不是坑人是什麼?”
她的抱怨也沒有瞞着人,當着外頭的大夫將太醫院上下嫌棄了一遍。
診脈的結果大同小異,方子也增增減減的,總算是八阿哥的病纔有些了起色。
八阿哥雖燒的迷迷糊糊的,可是也不是全然昏迷,有時候也能聽到外頭聲音,就是眼皮子沉罷了。
他聽到八福晉的關切,也聽到了八福晉的擔心,還有最後的暴躁。
八阿哥的心裡剛開始是感動,隨後就是覺得古怪。
夫妻兩人情分如何,旁人不曉得,他心裡還不曉得?
爲了照顧自己,夜不安枕,那還是郭絡羅氏麼?
她嬌寵着長大,哪裡會是能照顧人的?
八阿哥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可是這裡不是郭絡羅氏的正院,是自己的書房,熬藥喂藥的是書房的丫頭……
八阿哥覺得,自己想多了。
饒是如此,等他精神好些,還是面帶感動的勸了八福晉回正房,而後留了藥渣,吩咐身邊太監找人查看。
結果查了一回,一切正常。
八阿哥的身體也一點點輕便了。
彷彿真的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八阿哥想到了舒舒,要知道宮裡長輩對舒舒的寬容與慈愛,就是建立在她照顧九阿哥用心上。
八阿哥懷疑,八福晉是想要照顧自己,重新樹立名聲。
他倒是不反對,仍舊覺得怪怪的。
皇子生病,又是個好人緣的皇子。
各家有往來的人家,也都打發人過來問詢。
沸沸揚揚的從外頭請大夫,也引得京城百姓的關注。
大家正閒着。
內務府的事情,都已經是舊新聞了。
不管是內城的茶館,還是南城,開始“私下裡”流傳一件秘聞。
噓!
某位無子的皇子似有陽氣不足、腎虛咳喘的毛病。
這樣症狀,想要求子,估計只能指望紅螺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