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看到尾,四阿哥沉默了許久。
他合上冊子,看着九阿哥,目光帶了探究,聲音有些涼:“爲什麼查雅齊布?”
雅齊布貪婪不忠是錯,九阿哥這行爲就不是錯了?
九阿哥直視他的眼睛道:“他家那個老姑娘的事,四哥也是曉得的,您說是雅齊布自作主張,還是別的?”
四阿哥怔然。
他說不出話來。
誰也不是傻子,他不樂意將兄弟想的太糟糕,可是也曉得那件事的蹊蹺。
但這事情又實在噁心,沒法拿到明面上來說。
也不好深究。
九阿哥輕哼一聲,道:“就當是那老小子發夢好了,我捶了他一頓,不得防着他小人作祟啊!”
“想着是知己知彼,做個後手,誰曉得能查出這些來……”
“原打算往八福晉跟前一遞,讓她們‘狗咬狗’去,誰能想到,如今那位不頂用了……”
“年前弟弟還想出宮呢,您瞧着福鬆那樣子,是雅齊布那老小子的對手麼?”
“反正留着這個人,就在弟弟家邊上,弟弟心裡不安生……”
九阿哥曉得這個哥哥是個愛較真的,與其編排瞎話,不如實話實說。
反正他又不是損人不利己。
聽他實話實說,四阿哥的神色稍緩。
他還是告誡道:“這樣的事情犯忌諱,往後不許了。”
八旗規矩,旗人即便犯了國法,依律處置後,都要發還其主。
這種越過主子,直接收拾旁人的包衣奴才,沒有這樣行事的。
這是打八阿哥的臉。
九阿哥煩躁道:“那弟弟自己不收拾他,乾等着八哥收拾?他們兩口子可是八貝勒府的內外管家,八哥當成心腹使喚,弟弟直接過去說,這證明他眼瞎,不也是打臉麼?”
四阿哥蹙眉,覺得棘手。
這奴才是禍根子,是不好留了。
留着就是兄弟之間扎刺,也要防着他在八阿哥跟前挑唆。
只是,這事要機密。
“還有誰曉得此事?”
四阿哥看着九阿哥道:“老十曉得麼?”
九阿哥忙搖頭道:“才查出來的,用的是高斌,通過雅齊布的叔伯兄弟那邊查出來的,誰也不曉得……”
至於舒舒,那就不用算了。
不是“誰”,夫妻一體。
四阿哥點點頭道:“行了,這事你不用管了。”
九阿哥有些猶豫,道:“會不會讓四哥爲難?要不直接交給汗阿瑪得了,這奶嬤嬤、奶公不好,也是他沒選好人,直接讓慎刑司那邊收拾!”
四阿哥看着他,道:“就這麼不留餘地?”
扯到慎刑司,事情就鬧大了。
雅齊布夫婦固然得不了好,八阿哥也會被人笑話。
九阿哥腦袋耷拉下來,道:“反正就不想他繼續在京城逛蕩,您瞧瞧他辦得什麼事兒?!我還是皇子阿哥呢,一回兩回的挑釁,有這樣的人在八哥身邊,才引得八哥都跟着走歪路了……”
他心裡也不好受。
誰也不想承認自己眼瞎。
見他蔫耷耷的,四阿哥倒不好訓斥他了,只道:“兄弟之間,一直這樣僵着,也不像話……”
九阿哥看着他,道:“四哥想要做中人,然後聽八哥假模假式的跟弟弟賠不是?還是算了吧,沒意思,也沒有老死不相往來,就是都成家當差了,沒有必要整日裡攪合在一起……”
四阿哥嘆氣,還是覺得可惜。
錯了就要認錯,改了就是。
既是手足兄弟,無須太過苛刻。
九阿哥見他還要再說,忙道:“弟弟膽小,慫着呢,您看八哥是汗阿瑪給大哥的助力,背後也被人當‘大千歲黨’,弟弟還是站遠些吧,省得回頭得罪了太子爺!”
四阿哥瞪了他一眼。
今天張羅吃席的時候怎麼沒想起來太子呢?
這會兒倒是曉得避嫌了?!
不過……
四阿哥覺得有些奇怪,好像最近聽老九的歪理掰扯多了,每次都覺得有些道理。
他就熄了說和的心思,道:“行了,往後別七情上面,長幼有序,面上還要過得去。”
九阿哥訕笑兩聲,點頭道:“行,弟弟曉得了。”
還真是烏鴉看不見自己黑,就他那麼愛酸臉子的性子,居然好意思讓自己別七情上面!
*
等到回到四所,九阿哥還忍不住跟舒舒吐糟道:“當時爺真是強忍了,要不然直接懟回去!還好意思說爺,汗阿瑪可沒說過爺‘喜怒不定’……”
舒舒道:“當哥哥的都是如此,生怕弟弟哪裡做的不對,珠亮在幾個小的面前也愛嘮叨呢……”
九阿哥道:“不過爺曉得好歹,這個人情爺記得,回頭找機會咱們回個人情。”
舒舒點頭應了,沒有異議。
正如四阿哥告誡九阿哥的話,越過主子去收拾旁人的包衣是忌諱,如今這燙手山芋遞到四阿哥手中,卻是有些不厚道。
四阿哥全攬過去,不管是爲了九阿哥多些,還是爲八阿哥多些,都很有當哥哥的樣子。
*
西花園,討源書屋。
太子聽着太監的稟告。
“直郡王聚了幾位阿哥宴飲,皇上也過去了……”
太子有些意外,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就算要宴飲,不是要有個由頭?
那太監道:“奴才也不曉得。”
太子說完,也曉得應該是想差了。
真要是哪個阿哥的生日的話,不會落下荷池四所的幾個小阿哥。
他看着那太監道:“往後不用盯着那處,也不用跟旁人打聽聖駕的動靜,犯忌諱。”
到時候被逮着,就是“窺伺帝蹤”的大罪。
那太監躬身應了。
太子覺得自己的心裡應該平靜,可還是忍不住望向新五所的方向。
那邊現下住着大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九阿哥跟十阿哥。
連九阿哥與十阿哥都出來當差了。
老大不是向來孤傲麼,開始拉攏弟弟們了?
那此消彼長……
汗阿瑪之前有心讓自己跟老三親近……
太子的腦子飛轉,想起了《漢書》。
廢太子劉榮……
那也是前車之鑑。
自己生母已故,汗阿瑪也不會擔心他的後宮,可是汗阿瑪待皇子們卻很看重。
直到現在,他相信自己依舊是汗阿瑪最看重的兒子,可是卻不是唯一看重的兒子。
皇長子到底是不一樣的。
他望向荷池四所。
不單單老大會拉攏人,他也會善待自己的小兄弟。
*
暢春園,清溪書屋。
看着來請罪的一等侍衛博色,康熙臉色很難看,道:“從頭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博色額頭汗津津的,也不敢狡辯,如實的說了傍晚校場上的情形。
“阿哥們下晌演射,阿克墩阿哥身邊的哈哈珠子,跟十五阿哥身邊的哈哈珠子起了爭執,阿克墩阿哥惱了,要讓人打十五阿哥的哈哈珠子……”
“十五阿哥攔着不讓,阿克墩阿哥說十五阿哥不知道尊重……”
“十五阿哥的哈哈珠子壽善說長幼有序,十五阿哥有不對的地方,皇上可以教導,太子可以教導,阿克墩阿哥不該說……”
“阿克墩阿哥說,十五阿哥生母低微,是小阿哥,以後也會成爲其他阿哥的旗屬……”
“壽善說十五阿哥的尊貴來源於皇上,不管他生母是誰,都是尊貴的皇子;阿克墩阿哥也是如此,尊貴來源太子……”
“阿克墩阿哥惱了,就要動手打壽善,十五阿哥跟保福阿哥攔着,後來阿克墩阿哥的伴讀也上前……”
一撥是四個皇孫伴讀,一撥是八個皇子伴讀。
本該十五阿哥這邊獲勝纔是,可是十五阿哥年歲小,他的伴讀就有好幾個是年歲相仿的,就不當用。
相反,四個皇孫伴讀年長的十三、四歲,小的也是十一、二。
於是等到侍衛們拉開各位小主子時,皇子伴讀這裡就吃虧了。
保福阿哥被打破頭,壽善嘴角破了,十五阿哥身上也捱了兩下。
康熙看着博色,腦子裡也想了許多。
這是鈕祜祿家子弟。
自己當初安排他做上書房的武師傅,是不是太草率了?
隨即想着十阿哥如今還在宮裡,與鈕祜祿家的關係也就那樣,他就曉得自己想多了。
他看着博色道:“總共就十二個人,沒有道理你記得幾個名字,不記得其他幾個名字……”
博色額頭的汗更多了。
康熙道:“阿克墩身邊的誰跟十五阿哥身邊的誰起了爭執?”
博色白着臉道:“是德寧跟喜山……”
皇孫伴讀是毓慶宮自己擇的人,十五阿哥身邊的伴讀卻是康熙欽點。
喜山,太子妃的侄子,也是這一批皇子伴讀中年歲比較小的,跟十五阿哥同庚,只有七歲。
“德寧是哪一家的?”
康熙問道。
太子妃的侄子,伯府的少爺,對毓慶宮的人來說,也不是外人。
不說恭敬着,怎麼還主動挑釁?
博色道:“是阿克墩阿哥的舅表兄……”
康熙瞥了他一眼,曉得爲什麼博色之前含糊了。
這是攪合進去毓慶宮的內鬥了。
他道:“太醫怎麼說?”
博色道:“保福阿哥要休養幾日,防着暈眩。”
康熙點點頭,問道:“誰對十五阿哥動手了?”
博色眼前直髮黑,可還是老實應道:“阿克墩阿哥……”
康熙並不意外,點頭道:“行了,跪安吧!”
他心中已經怒極,卻也沒有現下就責罰博色的意思。
那樣的話,就將毓慶宮內鬥的事情擺在世人面前。
博色戰戰兢兢下去了。
康熙看向樑九功,道:“傳趙昌……”
樑九功應聲出去。
少一時,趙昌奉旨進來。
“查,今天下午校場的紛爭,從頭到尾查清楚……”
康熙吩咐道。
因爲李格格曾經勾搭太子的乳母,兩人私下裡有交易,康熙對於毓慶宮大阿哥、二阿哥本就不喜,現下更生厭惡。
他的皇子阿哥,還輪不到旁人來輕慢。
太子妃是阿克墩嫡母,但凡他曉得規矩,就該約束身邊人,而不是任由他們欺負太子妃的侄子。
從禮法上來說,喜山纔是他的表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