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師……”
聞聽那方臉中年男人所言,邵守善微微皺眉。
對方乃是前輩,展現出來的修爲層次,邵守善亦看不透,只知道對方修爲層次遠在自身之上,甚至遠在蘇真人之上——這樣一個前輩高人,邵道師自然對其保有着必要的恭敬,然而‘祖師’之稱謂,在天下任何教派法脈當中,都絕不是隨便來個前輩高人,便能夠承當的。
道門名傳天下的祖師,也不過只有那麼幾位而已。
對方不曾報過名號,邵道師連其是誰尚無法明確,怎麼可能就此磕頭下拜,口稱‘祖師’?
邵守善向那方臉中年男人頭頂赤日再次稽首行禮,神色和緩,開口說道:“還未請教前輩尊名道號?”
洪仁坤神色平靜,一個蒼老聲音從他頭頂赤日之中再次響起:“我們那個時候,道門方興,還未有似今時一般多的規矩,道號甚麼的,卻是沒有的——有也是後世人附會的道號,太難聽了,我卻不認。
不過,雲芨符籙乃是道門自故始人教之中分離出來以後,一直傳承至今的東西。
你看看這幾個雲芨符籙,應當識出我的身份。”
赤日之中,蒼老聲音倏忽消寂。
轉而有莫名韻致在其中聚化,形成了幾個雲芨符籙——那幾個雲芨符籙組合化成一個‘雲頭鬼腳’的字跡來——邵守善、麻仙姑一看那雲頭鬼腳的秘諱,瞬間都變了顏色,他們不敢有分毫猶豫,拉着丁隱就向洪仁坤頭頂赤日磕頭跪拜了下去!
邵守善、素珏道人神色間激動難抑,口中道:“後輩弟子邵守善(素珏),拜見茅山初祖大宗師!”
洪仁坤側開身子,避過邵道師、素珏道人、丁隱的大禮,只有他頭頂赤日坦然受了這一禮,那蒼老聲音跟着道:“嗯……起來罷。
你們看起來也不是我茅山弟子,倒也不必這般多禮。”
邵守善、素珏聞言神色一僵。
二人相視一眼,眼神裡皆有些尷尬。
叫他們行跪拜大禮的人是這位茅山巫的初祖,令他們不必多禮的,也是這位茅山巫的初祖——這位祖師的言行,甚是古怪,叫人捉摸不透。
茅山初祖‘陶祖’發過話後,便自沉寂了下去。
洪仁坤頭頂赤日,目視向起身來的邵守善、素珏等人,道:“都過來罷。”
他話音落地,四下虛空中浮顯的一道道冥冥溝壑便瞬間臨近了阡陌間的四者,將邵道師、素珏、丁隱連同鍾遂都裹挾進了那深深溝壑之中。
溝壑瞬息遠走,出離天地之外。
邵守善看着四下冥冥之中交相蜿蜒的無數冥冥溝壑,又將目光投注在那被無數冥冥溝壑盤繞着,在此中央不斷盤繞轉動的血紅腸道條索,他眼神驚怖,低聲道:“三清之腸已將天下萬衆蒼生席捲了進去,但它的腸道之內,卻未見有許多厲詭影跡。
反而是我們在時空留影-冥冥罅隙之中行走,還能遇到許多厲詭。
也不知這是甚麼緣故……”
“它而今只能消化些軟飯,像厲詭這般硬扎的事物,它消化不了,自然要排出體外。”獨立船頭的洪仁坤揹着雙手,隨口出聲迴應了邵守善幾句,“更何況,今時有人奸演創‘僞六道’,那僞六道也無法將天下厲詭包容裹挾進去。
三清的腸子先前便牽連着僞六道,它自也無法將死劫規律擴散到天下厲詭身上去。
對它而言,這倒是省了許多事情。”
“軟飯,硬飯……”邵守善重複着洪仁坤話語中的關鍵詞,他看向素珏、青苗、秀秀等人,皆看到了對方目光裡的若有所思。
他接着低聲道:“我們於三清之腸而言,亦不過是它的食量而已……”
洪仁坤回過身來,看着邵守善道:“你們於它而言,確實是它的上好資糧……”
其目光落在那幾具漆黑棺木之上,轉而道:“但他可不是——三清之腸大抵是要以他來作器皿,使之能承接己身——這麼來看,他相當於盛飯的飯碗。”
“盛飯的……碗……”
邵守善、素珏、青苗等人,皆將目光投向那三具漆黑棺木。
衆人神色複雜。
“此豈不就是以人來容納詭麼?三清之腸如此大費周章,以天下萬衆生靈作伐,最終只是爲了找到一個人來容納它?”李秀秀忍不住出聲問道。
“也不是隨便來個人,便足夠資格容納‘三清身’。
能夠容納三清身者,要麼命格特異,恰巧能匹配三清身的一部分,要麼便是劫力雄盛,能與三清身分庭抗禮,平分秋色,要麼便是某些自生出些許‘自我’的三清身,以爲某個人承載它,有帶它越過彼岸的可能。
而今‘十字劫’以大秦教僞人角逐天下,荼毒生靈,非是單純爲了殺人;
‘女媧’收集‘人道本源’,編織‘本源鎖’,亦非是爲了再演人道,及至輪迴之腸接連天母六道、聯動大秦教僞人,它們的共同訴求,皆是爲了尋找一個能夠承載它們的人。
輪迴之腸挑中了蘇午,‘皇母’大概對蘇午也是青睞有加,十字劫上的那塊臘肉,對蘇午大抵也有些別樣心思——只不過,今時是‘輪迴之腸’挑中了蘇午,它更早一步復甦,阻住了‘活父’、‘皇母’降臨的可能,它的威能便遠遠超過另外兩個——它自然有先一步令蘇午容納自身的能力。”洪仁坤說到這裡,意興蕭索地嘆了口氣,“我卻是活父不得已的選擇。”
“如此與其說是蘇真人容納了輪迴之腸,倒不如說是輪迴之腸‘封押’、‘容納’了他……”邵守善低下頭去,喃喃低語,“那超越彼岸之地,究竟有着甚麼?
我在經卷之中曾經了知,有金丹之境,有元神修爲,有‘在此岸不在苦水,不在此岸,不在河中立足彼岸,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河中’此‘三不在’之境。
想來那最終的‘皆不在’之境,便是彼岸之上的境界了——彼岸不是岸,虛空不是空,這……”
邵守善沉默了下去。
洪仁坤轉回身,乃作歌曰:“遂古之初,故始傳道。
陰陽三合,本歸故始。
故始之上,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
秋風蕭瑟,抖落一地枯枝敗葉。
長長的河堤上,空無人煙。
那霧氣濛濛的河堤盡頭,幾道人影拉着一架板車緩行而來。
五道人影出現在河堤上,並未給這充滿死寂的大地帶來甚麼生機,反而更呈現出‘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嚴峻景象來。
吱呀,吱呀……
排子車壓過冷硬的路面,其上堆放着的那具漆黑棺木跟着搖搖晃晃。
輪流拉着板車的乃是五個女子。
此時,那肩上搭着一道繩索,一身青黑色道袍的女冠‘初玄’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同身邊的幾個師弟們說道:“這是第一百三十七回了罷?
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會走上這條河堤,哪怕中途下了河堤,涉河過去,最終也會回到咱們熟悉的地方去。
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鬼打牆嗎?”
“若是鬼打牆的話,我們在這厲詭的鬼蜮裡停留了這般久,要麼早就沒命在了,要麼便會化作厲詭的詭奴,可當下卻全無詭韻流露,沒有任何死劫顯現的預兆——師父的棺木依舊安然停在車上,不見絲毫變化……”初正蹙着眉說道,“我看這般情形,不太像是鬼打牆、鬼遮眼,倒像是這地界本就這麼大,我們走了那麼多回,已經把這一小塊地界踩熟了……”
“哎……
真是怪事。
紅哀會的那位哀主,今時又在何地?
她也與我們一般被困在這個地方嗎?還是已經伺機脫離了此間?”孫豆兒嘆息一聲,搖頭說道。
她們對於當下面臨的這般詭異情形,內心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但因着自身也沒甚麼明確的殘照,是以也不敢就斷定那個‘答案’就是正確的。
但是走了這麼多回,衆人早已經疲乏了,今下還是需要早做決定。
“既然怎麼走都走不出去,我們便尋一間屋室,暫且作爲落腳之地,再細細探查情形——總是要與師父在輪迴裡重聚的!”初玄做了這個決定。
衆女紛紛點頭,都鬆了一口氣。
她們雖得蘇午授下根本符籙,且其中有幾個還容納有九宗罪之詭,但畢竟修行時日尚短,自身體魄未得甚麼打熬,當下憑着從前的積累,強行支撐着走了這般久,一個個已經瀕臨極限,再走下去,肯定得出問題。
而今能暫時找個地方歇歇腳,對她們而言總是一件好事。
做下決定以後,衆人便張羅着準備尋一個還有人煙的集鎮,在集鎮上找處空屋來落腳,她們正商量着,長提兩側忽然瀰漫起滾滾紅霧——
那滾滾紅霧中,響起刺耳的喇叭嗩吶聲。
一頂大紅花轎從翻騰的紅霧、刺耳的樂聲中緩緩浮顯。
大紅花轎就在衆女之後的不遠處,此時,它望着與衆女相反的方向搖晃而去——
“哀主還在!”
衆女面面相覷,皆看到了對方眼神裡的驚訝。
她們尚未探明當下情形之時,紅霧之外,浮現出了一道道溝壑,那些溝壑橫亙於大紅花轎前行的道路盡頭。
一道高大身影從溝壑中顯出身形,正攔住了那頂大紅花轎!
看到那道高大身影,衆女一時間覺得那道身影與她們印象中的某人極其相似,當時就有人脫口出聲:“師父!”
四下裡的溝壑瞬間消隱,那道高大身影徹底顯出形貌來。
看清那人形貌之時,衆女臉上的驚喜之色頓又消褪下去。
那人雖然身形高大,但與蘇午也沒甚麼相似之處,只是她們日夜所念皆是救活蘇午,是以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人,便將之與蘇午的身影附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