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在雁塔前並未等候太久,陶祖便放了一道符籙過來,貼在了大雁塔上。
他以這道符籙監視雁塔,假若雁塔再生變故,他可以在瞬間施以援手。
等來陶祖援手以後,蘇午未再停留,舉步走入了塔門之內。
從前那般佛光融融的景象,如今再未出現在塔門之中。蘇午穿過幽暗的通道,便看到了雁塔第一層的景象。
一尊尊泥胎或站或坐於塔樓牆壁上鑿刻出的石窟裡,它們身上的彩繪斑駁,面目模糊,儼然就是一個個年代久遠且做工粗劣的僧侶泥胎而已,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
然而,蘇午卻還記得,自己首次走入大雁塔時,第一層裡諸僧侶林立,一個個盡皆栩栩如生,甚至它們周身散發出了活人的性意,同時向蘇午宣誦彌勒尊的佛號。
只是數日時間過去,他二入雁塔,所見情景已與曾經所見大相徑庭。
此間的一切俱已失去‘佛性’。
沒有了佛光普照,它們也就顯得平平無奇了。
蘇午早知雁塔內會有異變,對此般情形亦有心理準備,是以他看過雁塔一層的情形以後,未作表示,邁步登上了雁塔第二層。
階梯次第往上。
他亦沒有了自身正沿着階梯徐徐向下的感覺,他就是在登上一座普通塔樓的第二層而已。
第二層雁塔中,擺放着一部部貝葉經書。
這些經書曾被玄奘法師一遍一遍地翻閱過,以至於那時候尚還年輕的玄奘法師,將自身的些絲性識都留在了經書之中——從前諸多性識彙集起來,化作年輕的玄奘法師,專門留在大雁塔的第二層,考校後來的佛弟子。
然而當下一部部貝葉經書,卻也普普通通,內中玄奘法師的性識已經完全消無。
雁塔第三層,存放着玄奘弟子-‘普光’和尚的舍利。
此舍利先前顯化出普光和尚投影,要爲蘇午傳授‘因明學說’,叫蘇午留下來向他學習佛法。
不過普光後來觀見蘇午在‘十七地’中進境,比自己又勝出了不知多少籌,便直接化光消散,讓出了通往雁塔第四層的道路。
今下,第三層佛塔中,依舊有普光舍利。
只是不見普光留影。
蘇午繼續往上走。
走過第四層塔,看到了已經熄滅的一盞盞蓮花銅燭臺燈;
走過第五層塔,看到了已經乾涸的一口鐵鍋,那鐵鍋旁的竈臺上還寫着‘龍肉羹’三個字;
走過第六層塔,看到了一面銅鏡……
……
最終,蘇午踏上大雁塔的第十層,在此十層塔頂,看到了‘彌勒內院’——此‘彌勒內院’並非是他當初走入其中的那座鐘乳洞天彌勒內院,而是一處由精工巧匠雕琢於塔頂之上的‘彌勒內院’。
諸羅漢、僧侶在蘇午頭頂或盤腿而坐,或酣然睡臥,或獨腿而立。
這些僧侶、羅漢皆由木石雕琢而成,雕琢得確也精細無比,令人擡望穹頂景象,頓生置身彌勒內院之感,但是,雕琢得再如何精細,假的也終究是假的,做不得真。
蘇午目光停留在諸僧侶、羅漢簇擁着的彌勒尊身上。
這位‘彌勒尊’,便不再是女相,而是一神色平和,身着福田袈裟的清瘦僧人,他盤坐於彌勒內院中央,正爲諸僧侶講說佛法。 他聲音微弱,須要蘇午心神澄淨如一,短暫踏足‘空’境,以法性來傾聽,方纔能聽清這尊石雕的彌勒尊講說之法門:“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在那‘彌勒尊’講說佛法的聲音之中,蘇午連自身法性寄託的‘空境’都將崩滅,從‘空’與‘有’的概念裡徹底解脫,直入‘不二之境’當中——他身遭一切都變成了寂然無聲的白光。
而塔頂雕琢而成的彌勒內院,在此般非有非空的白光浸染之下,倏忽變作一朵蓮花。
蘇午的法性化作花蕊,栽種於蓮花中央。
整個大雁塔在這個剎那,驟然‘顛倒’了!
於此般顛倒中,蘇午聽到潺潺流水聲——一道法性大江驟然自虛空中生出,承載着蘇午的法性蓮花,往大江下處徐徐流淌。
靜水流深。
那法性長河趟過一層層大雁塔,大雁塔內諸般景象,頓被這真如佛性再度點亮——
第九層塔中的護法珈藍塑像活了過來;
第八層塔內的夜叉魔王張牙舞爪;
第七層塔內的羅漢圓睜怒目;
第六層塔內孤懸的銅鏡中,映照出一瞎眼的老僧;
第五層塔裡,鐵鍋中清水滾沸,那滾沸的清水裡,卻散發出芬芳不似人間肉食的肉香氣……
……
蘇午漫遊於法性長河中,最終走近了大江最低處。
法性大江最低處,立着兩扇漆黑的木門,他乘於蓮花之上,伸手輕輕一推,那兩扇漆黑木門在寂靜中悄然打開來。
他邁入門戶之中,一身寂靜無色的光。
那門戶內,高瘦的僧人被蘇午周身寂靜無色的光,映照出一身黃澄澄的色澤——這儼然是純金鑄就的高瘦老僧,垂目看着蓮花上的蘇午,面露笑意:“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婆娑訶……
你已近佛……”
蘇午仰頭看着那純金鑄就的高瘦老僧,他的身形一剎那亦變得宏偉莊嚴起來,竟更高過了那個高瘦老僧,他俯視着那口誦‘般若波羅蜜多咒’的僧侶,出聲說道:“你非玄奘,但卻具有玄奘的法性。
你是本源神靈?”
“吾替‘大乘天’看護門戶,尋佛法真乘之衣鉢。
而今幸不辱命了……”渾金鑄就、面貌與老年玄奘一模一樣的高瘦僧侶仰頭望着蘇午,‘他’雙手合十,一身渾金頓時熔作金水,又由金水化作一束瀲灩金光,這束金光直直地映照向了蘇午——
爲立於蓮花上的蘇午,漆出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