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無他法了麼?”
帝辛垂下眼簾,聲音低沉地道。
他如今只剩下一個月的壽元,一個月的時間,對於經略一國而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許多謀劃都不可能在這一個月之內完全推行下去。
妲己聞聲並不言語,未置可否。
這時,一陣腳步聲自宮殿之外傳來,甲士步入宮殿之中,向帝辛拜倒,而後稟報道:“大王,太師在外等候拜見。”
“太師?”
辛聞聲皺緊眉頭。
今商太師,大邑商衆阿衡中權柄最重者,名爲‘比干’,系帝乙之兄弟,帝辛之叔父。
“叔父所爲何事至此?”帝辛低語了一句,旋而向那拜倒在地的甲士說道,“把叔父請進來罷。”
“是。”甲士領命而去。
宮殿內,妲己忽然輕笑出聲:“世傳太師比干有七竅玲瓏之心,縱然傳聞不得信,但比干也是一位人神,掌管宗廟祭祀,他又與帝乙血脈極近,可先王天帝卻對他秋毫無犯,不曾使他患上‘天缺之病’。
假若以他來作祭祀犧牲,或許效果——”
妲己還未把話說完,便被帝辛搖頭打斷:“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提。叔父忠直之人,以他爲鏡,可使寡人照見己身得失缺憾。
若沒有叔父……”
“若沒有太師比干與微、箕同氣連枝,統合廟堂諸位阿衡、貴族、王族,大王何至於要任用外部強人?
推行政令何至於這樣困難,舉步維艱呢?”笑語聲中,妲己身形已然在宮殿之內漸漸消隱,“妾身便在祭壇之中等候,假若大王有了定計,可遣人往祭壇處焚火禱唸。
假若大王一直無有定計,那便待一月以後,妾身爲您焚火祭祀,告知於您,在您死後,殷都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商境內又有怎樣變故?”
聲音尚未消散,其人已然遠走。
帝辛捂着涌出汩汩鮮血的胸膛,感應着胸中心臟激烈的跳動,一種難言的窒息感將他死死禁錮住,好似有一雙無形的、鐵鑄一般的大手狠狠勒緊了他的脖頸,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頭腦一陣陣昏眩。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爲自己披上了一件衣袍,遮擋住胸膛上那些猙獰裂痕,而正在此時,身材高大、面容與他有四五分相似,但已經皓首白鬚的太師比干一陣風似地捲入了大殿之內。
老者正見帝辛搖搖晃晃之態,頓時滿面怒色,斥道:“大王竟在白日縱酒至此?!
微、箕稱大王耽於享樂,縱情聲色,日日與一妖婦歡飲嬉戲,不理朝政,我原本不信,而今再看,竟果真如此?!”
帝辛披衣側對比干,聞聽比干劈頭蓋臉一通斥罵,言辭之間的貶低與輕看簡直要漫溢出來,他胸口絞痛,而不能以手揉壓紓解,心中發寒,更無從分辯言說絲毫,是以冷眼向比干,道:“寡人臨朝,朝中阿衡皆抱病在家休養,偌大廟堂之中,不過寡人一人而已。
寡人不在朝中,阿衡王臣倒能兢兢業業,日日聚於廟堂之內,商議國政。
如此一來,寡人不理朝政,豈非好事?
叔父已然在家抱病多時,寡人更連月未與叔父照面,而今看來,叔父的病疾是已大好了?”
“哼!”比干悶哼了一聲,他昂首直視帝辛雙目,不怒而威,“帝祖、先王、先公俱在天廟之中,爲天帝身。
你卻欲廢棄天廟祭祀,禁絕人殉,你不敬蒼天,是意欲何爲?!
兄乙傳位於你,伱卻倒行逆施,至於而今,衆叛親離,再這般昏庸無道下去,必致大商基業毀於你手!”
帝辛陡然轉過身來,正對比干。
他身形英拔,自身氣勢陡如平地起青山,拔升而起:“我等生而爲人,莫非不該爲人請命?!
率蒼天而食用同類,比牲畜犬彘不如!”
“你你你——
你是天帝子!”比干聞聲滿面通紅,不敢置信地看着帝辛,他顫抖着手指,連連指着帝辛,如是斥道。
“叔父一向輕看寡人,與寡人十分疏遠。而微、箕自幼多受您之教誨。大抵在您心中,微承王位,應是萬全之策。
此舉一可以令王族貴胄滿意,二則,微性情乖順,定能奉行舊制,使大商祖制從此綿延不絕。”辛盯着比干的面孔,一手輕輕按揉胸口,同時道,“但辛可以在此斷言。
微、箕難成大事。
如微繼位,如何應對四下羣起、聲勢日強的方國?行綏靖之策?以懷柔之法?以他對外乖順而對內好爭鬥的性情,卻不過是個內殘外忍的君王而已!
微不堪一用!
至於箕——今在衆多羽翼庇護之下,何等成就大事?
唯有脫離翼護,獨對險惡,或有一番成就!”
比干聞言冷笑搖頭,對於帝辛這番言辭,顯然不能認可:“今不過是您成爲君王,而您的兄弟只能屈居於此下而已。
是以您有這番評斷。
然若微承王位,他對您或許有另一番不同看法。”
辛不再就此與太師比干爭辯甚麼,他轉而道:“叔父前來,所爲何事?”
“我見殷都城門之前,甲士如林絡繹不絕,押送周、濮等九國囚徒的囚車頻頻穿過城門。
是以特來問一問大王,大王可是要將此九國方伯的子嗣盡質於殷都?”比干語氣不鹹不淡地問道。
“正如叔父所想。”辛神色恢復平靜,他在條案後跪坐了下來,手掌尤在胸膛前用力按揉着,在他前頭站立的比干,未曾注意到大王胸前的衣衫已漸漸被鮮血浸溼。
“大王行此強霸橫蠻之道,不能使諸方伯歸服,只能使各方人心愈發與大邑商背離,終會逼迫諸方國羣起,謀叛大邑商。”比干神色嚴肅了下來,與帝辛如是說道。
帝辛對比干所言亦頗爲贊同,點了點頭,道:“使九國方伯子嗣質於殷都,此爲第一計。
此後一段時日內,寡人會將濮、庸、蜀、羌、髳、微、盧、彭此八個方國的質子,陸續釋放,使之歸回舊地。
須令八國質子物盡其用,撥弄周與八國之間聯盟,瓦解其聯盟,而後行蠶食之策,逐步吞併九國,令八方來朝——”
帝辛還在說着自己的構想與謀劃,比干卻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他揚聲打斷帝辛所言:“我聽聞周國方伯姬昌,繫世間少有賢德之人,大王將其嫡長子質於殷都,必致天下與大商離心離德!
尤其是周國對大商連年朝貢不絕,大王卻仍要將其長子質於殷都,天下人必然更視大王爲殘虐昏庸之輩!
是以,請釋姬昌長子,使之歸於周國,如此可以不致大商名聲淪喪,不使大王揹負罵名!”
辛聽得比干這番言語,他面色一僵,呼吸一滯,緊跟着心臟咚咚咚狂跳了起來,面紅如火,鬚髮皆張:“周國今時如何強橫,叔父久在殷都,莫非盡充耳不聞?!
你可知,寡人耗費多少英勇之士的性命,才使姬昌獻長子‘考’於殷都?
如今就爲了那所謂虛名,竟然就要令寡人無故釋回考?
將考釋回,倒也未嘗不可。
但其餘八國質子,便必須留在殷都,叔父以爲如何?”
“以貞人占卜卦象而論,如今應是休養生息之年,不該大動干戈。”比干耷拉着眼皮,平淡地道,“質八國方伯子嗣於殷都,不過是令方國對大邑商徒生怨懟而已,應依貞人之占卜,盡釋八國質子。
些許甲兵,外部蠻夷而已。
耗費一批,再從外面捕捉一批就是。”
“狗屁貞人!
狗屁占卜!
天欲亡我大商,你要將大商拱手獻祭於天乎?!”辛霎時怒吼出聲,雙手按在身前條案之上,生生在那條案上按出兩個一指頭深的掌印,他胸前鮮血淋漓而下,怒視比干,“世傳太師比干有七竅玲瓏之心,能識奸邪,斷忠奸,明善惡,辨是非——你難道真正心有七竅?
假若真正心有七竅,爲何還能如此昏昧?!
是誰!是誰令你來與寡人諫言?令你勸諫寡人釋放姬昌長子?!
是不是微?
是不是微!
去問問他,去問問微——收了周人多少賄賂,拿了周人多少好處,才讓他如此不顧大商社稷,敢就此請動你來勸諫寡人?!
寡人要殺他,寡人恨不能殺了他啊!!!”
一道道裂紋順着帝辛雙掌按落的位置,在整道條案上完全蔓延而開,最終在轟隆一聲中,整道厚重古樸的青銅條案直接碎裂一地!
比干何曾見過帝辛如此狂怒之相?
他與大王雖然政見不合,素有爭執,但自心問心無愧,所有作爲俱爲大商國祚綿延,長盛不衰,持此公心,自然一往無前,無有畏懼,而帝辛亦知其忠直,從來不會因與他有甚麼爭執,而仇恨於他,問罪於他。
然而,他如今見大王盛怒至此,以至於雙目血紅,口噴鮮血,乃至胸膛衣衫上都有淋漓血跡——他頓有惶恐之感,更覺得自己今次只怕真是做錯了甚麼事情——他慌忙跪倒於地,膝行至帝辛身前,要爲這個子侄,也即是如今的大王驗看傷勢——
然而辛此時胸中悲怒交加,見比干如此,卻更難過——至今時過後,自己於天下人眼中,便要又增添上一個不敬長輩、暴虐無德的罪名了!
他推開比干,背對着叔父,道:“叔父請回罷。
叔父久持宗廟祭祀,少知政事,或許不能清楚此中內情,回去以後瞭解內情,當知寡人所爲問心無愧。”
比干垂頭看着大殿地面上灑落的一灘灘血跡,他神色震恐:“大王胸膛之上爲何會有那樣嚴重傷勢?
應當儘早請來醫官、貞人,爲大王醫治病情,此事絕不可拖延!”
“醫官無用!
貞人無用!”
帝辛聲音更低,他背對着比干,向其連連擺手。
他瞳孔緊縮,汗如雨下,劇烈痛楚如狂濤怒波般不斷衝擊着他的神智,今下卻還要分出心力與比干交談!
他已經不能再多勉強自己半分,隨時都會因爲這般劇烈疼痛而昏厥過去,再從劇痛中驚醒,周而復始!
而此般慘相,卻不是一個爲君王者應當呈現給阿衡的狀態!
比干看着大王因爲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再將目光轉向那倒在地上的酒爵、散發酒香的銅罍,他嘆了口氣,內心忽然明白了甚麼——外界傳聞帝辛縱情聲色,耽於飲酒作樂,只怕完全是假的。
大王嗜酒,應有他的苦衷。
太師向辛躬身拜伏,行了一禮,繼而起身,憂心忡忡地離開了宮殿。他確因長久把持宗廟祭祀,而忽略了對國政朝綱的瞭解,今下正要借這個時機,瞭解清楚大商而今究竟是何狀況!
直至身後再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帝辛終於維持不住這般姿態,一下子癱坐在地。
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衣袍下襬。
他癱坐在血泊之中,雙手捂着胸膛,耳邊響起了密集的、類似環佩碰撞的清脆響聲。
叮噹,叮噹叮噹——
一道道恐怖陰沉的人影化作了玉中的棉雲,它們身帶鱗片,擁擠於大殿之中,盤繞成一條條頭尾相近的蛇形——這一道道陰沉的蛇形,轉瞬間變作一道道天帝玦,無數天帝玦環環相扣,最終擁擠在帝辛身畔,將他胸腹上的裂縫撕扯得更加擴大,以至於他的內臟從胸腹間擁擠了出來!
那些恐怖陰沉的人影頭連着尾、尾連着頭,最前頭的五顆先祖首級,競相啃咬起帝辛擁擠出胸腹裂口的臟腑來!
“嘶——”
帝辛雙目血紅,他從貼身衣袋中拿出了兩塊漆黑尖銳、隱隱散發火氣的石頭。
他揮汗如雨,雙手不斷碰撞、摩擦那兩塊燧石。
兩塊漆黑燧石在此般不斷摩擦碰撞中,漸漸分裂出‘人’字形的裂縫。
裂縫中,火星跳躍。
火星裡,有座泥巴堆砌的小廟裡淌出汩汩鮮血——帝辛便以手蘸取那火中流淌出的鮮血,不斷塗抹在胸膛上。
那些奇異而古老的血跡,覆蓋在他的胸膛上,便至於簇擁着他的‘天帝玦’一寸寸遠離了他。
他胸膛上的裂縫逐漸彌合,擁擠出來的殘破內臟,頓又歸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