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老僧(22)
夜色昏沉。
招提寺正大門‘元興門’前石階上遍佈青苔,木造的寺院門樓已經被蟲蛀得滿是孔洞,門額上懸掛的‘元興門’牌匾倒依舊擺得端正。
“籲——”
蘇午一行人勒馬停在寺院正門口。
他跳下壯馬,拉着馬兒踏上正門前的石階。
身後安綱、井上家武士等人牽馬跟上。
“元興門……”
蘇午看着腐朽而高大的門樓,醬油色的門樓上密佈蟲蛀的孔洞,一道道裂痕連接着那些被蛀蝕出的孔洞,使得這座門樓給人的觀感就是極不牢靠,很可能一推就倒塌。
關於招提寺‘元興門’的傳說很多,
在傳說中,這座門戶乃是由招提寺內諸多僧人的頭髮編織而成。
僧人們久受戒律,內心壓抑至極,對紅塵的嚮往與懷念充斥了他們的念頭,以至於讓他們頭頂煩惱絲瘋長,因此在每個月月中的時候,寺廟裡的主事會集中爲弟子們修剪一次頭髮。
那些剪下來的頭髮,火燒不斷,水衝不走。
就被堆積在招提寺的後山中。
終於在某日大團大團的頭髮隨風飄走,攀附在原本真正的‘元興門’上,頭髮穿透了真正的‘元興門’,將木結構的門戶掏空,使之變成了一座由頭髮編織成的詭異之門。
變成了一個厲詭!
這個厲詭專門挑容顏秀麗的妙齡女子下手。
每個月月中,當有妙齡女子經過‘元興門’時,便會看到門戶變作黑髮虯結的恐怖之門,那些髮絲會纏繞住妙齡的女子,剝去她的衣物,將她拖入髮絲之門上,髮絲圍繞她編織成繭,使之成爲髮絲之門的一部分!
蘇午帶着的六個人,皆是男人。
無一妙齡女子。
安綱仰頭看着元興門上的牌匾,覺得這座門戶比自己十幾年前祭拜的時候,看起來陰森了許多。
他感慨地道:“十餘年前,我在招提寺停留的時候,元興門看起來還是大氣而莊嚴,十幾年過去,時過境遷,元興門竟然腐朽成了這個樣子。”
“十餘年前,
安綱君在招提寺內可有見過鑑真大師?”蘇午隨口向安綱問了一句。
牽馬走上石階,推開了兩扇已經瀕臨破碎的大門,寺院的前殿、左右偏殿、後殿的屋頂就在視線裡顯出了輪廓。
安綱跟在蘇午之後,聞言回道:“那個時候招提寺就已經香火一日不如一日了。
鑑真大師更是影蹤全無。
我卻是未見過鑑真大師的。”
蘇午點點頭,打量着從元興門一直延伸到前殿的石子路兩邊——那一座座石質的宮燈,有些宮燈裡還有白燭燃着火光。
——招提寺至今都還是有人看顧的。
沿路宮燈裡閃亮燈火也是正常。
蘇午將馬兒拴在石子路外的松林裡,身後人都有樣學樣。
他打望四周,問了一句:“這裡的僧侶都住在什麼地方,還是要提前知會一二,以免我們驚嚇到了別人。”
“元興門都破損成了那個樣子,
有門無門毫無區別。
想來這裡也是賊偷醉漢經常關顧的地方,這裡的僧侶應該看慣了不速之客,應該不會被我們驚嚇到吧?”安綱栓好馬,和蘇午開了一句玩笑。
蘇午面露笑意,正要言語,忽有一陣陰風從右後側掠過。
這陣風極冷,掠過他的脖頸,好似髮絲掃過皮膚!
他猝然回頭!
周圍的井上家武士、安綱也俱都皺眉回頭看向那風掠過的方向——
元興門孤零零地聳立在暗夜下,一動不動,腐朽凋敝。
蘇午注視着那座門戶,看到那些被蟲蛀蝕出的孔洞裡,好似有一個個白花花的、蠕動着的肉蟲。
他再定睛一看,
孔洞裡哪裡有甚麼肉蟲?
白花花的事物只是木建築表面漆料破損後,露出的木料本色罷了。
“方纔好似有陣風颳過去了。
你們可有感覺?”蘇午向衆人問道。
衆人紛紛點頭。
“看來招提寺香火凋敝的原因,或許與此地真的滋生出了詭異有莫大關聯。”蘇午說了一句,之後向衆人叮囑道,“都警醒些。”
“是。”
武士們答應着,
神色更嚴肅起來。
一行人繼續往寺院裡走。
經過了傳說中經常會有一個渾身涌出烈火,瘋狂敲擊木魚的高僧的前殿;
查看過房樑上疑似吊着裸身女僧的右偏殿;
敲了中殿第二層閣樓上,傳說會發出少女小聲的銅鐘。
……
將招提寺走了個遍,除了最開始那陣讓蘇午後背發寒的陰風之外,他再未於招提寺內碰見任何詭異的事情。
那些有板有眼的傳說不足信。
沒有一個傳說在這個夜晚應驗了的。
蘇午帶着衆人走到寺廟的後院,相比於前殿、中殿那些修築得高大莊嚴的殿堂、建築,後院一下子就變得簡陋起來。
院子由數間禪房圍攏起來。
角落裡有個四塊木板搭茅草棚拼湊成功的茅廁,
院落中開墾出了兩塊田地,土地裡種植的菜蔬已在這個寒冷的春天長出嫩芽。
田邊還有個未被收走的水桶、一把小鋤頭。
——此間種種擺設,無不說明這個後院應該就是留在招提寺的老僧們居住的所在。
安綱在院落裡找到一個石墩坐了下來,喝着隨身水壺裡的水。
井上家有四個武士分佈在各個角落裡,自覺地充當哨探與護衛。
山前野爬上了從中殿前往後院的那座高聳門樓,眺望遠處的情景。
見此情景,蘇午也未招呼他們什麼。
他看到旁邊的禪房裡還亮着一丁燈火,便將大紅蓮胎藏握在手中,走到禪房門口,朝裡面喚了一聲:“房中可有人在?”
話音落地後不久,
一個含混的聲音就從門內響起:“有啊。進來吧,門外人。”
蘇午神色微動,推門走近了禪房裡。
禪房內,
蘇午的左側前方靠牆擺着一張長桌,桌上點着一盞油燈。
油燈後,有個形容枯槁的老僧盤腿坐在板牀上。
其身後有兩牀薄被整齊疊在靠牆的牀角,房屋裡除了這些以外,便沒有多餘的擺設。
老僧一手虛拂過頭頂的黑暗,那黑暗裡好似隱藏着稠密的絲線,被他枯槁的手掌攪動了,隨着稠密的黑色細線拂動,黑暗都跟着晃動。
他微微擡頭,頭頂黑暗又晃動了一陣。
明亮的目光聚集在蘇午身上。
“堂下是沒有你坐的位置啦。
你要是願意,
可以坐我這個位置。”
老僧向蘇午慈和地笑着,說着話,他一隻手撐着牀,身體晃動着,給蘇午在牀畔讓出了一個位置。
哪有客人第一次上門做客,就坐人炕頭上的道理?
縱然老僧不在意,蘇午卻不能不在意。
他搖了搖頭,笑道:“不必了。
禪師,我此次前來,是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我知道,我知道。”老僧連連點頭,還是指着自己讓出的位置,道,“這位置就是留給伱的,你要是不坐,它豈不是要一直空着?”
只是炕頭一個位置而已,
空着就空着,又有甚麼所謂?
蘇午腦海裡轉動着念頭,但架不住老僧盛情邀請,還是走過去,坐在了老僧讓出來的那個位置。
坐在那位置上的瞬間,
他念頭連動,
忽然間就意識到了什麼——
蘇午扭頭朝旁側的老僧看去,老僧還在笑,將手中的佛珠交給了蘇午:“都在這裡啦,你想知道的答案、想見到的那個人,都在這裡啦。
衆生無邊誓願度,
煩惱無盡誓願斷,
法門無量誓願學,
佛道無上誓願成……
衆生無邊誓願度,
煩惱無盡誓願斷……”
這個時候,蘇午才發覺,老僧頭頂並不是光禿禿一片,而是長滿了稠密的髮絲,那些髮絲融入了黑暗裡,在黑暗裡攪動着,翻覆成黑色的汪洋!
隨着其將佛珠遞給自己,
那汪洋般的‘煩惱絲’倏忽消去!
老僧頭頂變得光禿禿一片。
他化作金光,在蘇午視野裡驟然消失!
蘇午還坐在牀邊。
但周遭環境已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還是那間禪房,
禪房側方靠牆的長桌已經倒塌,桌上更不見有一盞油燈。
他坐在硬板牀上,牀上卻不見了那幾牀薄被。
凋敝的房屋四壁上,掛着一些已經風乾萎縮的蘿蔔、一些斑駁起卷根本看不清內容的字畫,正對着的蘇午那面牆壁,更破開了個大窟窿!
窟窿外,井上家的武士伸頭進來,恭敬地同蘇午說道:“大人,這座寺院裡已經沒人居住了。原本負責看守的招提寺老僧人,應該也受不住這裡的陰森環境,都陸續搬離了。
我看院子裡的菜田已經荒廢了很久,
茅坑裡也頗乾燥。”
蘇午點點頭,手掌一擡,握住了還帶着一絲暖意的佛珠。
他站起身,皺着眉往門外走。
——其實禪房的門也早已倒塌。
寺廟後院內。
山前野還是守在最高聳的門樓上,
武士們駐守在角落。
安綱坐在院子裡的石墩上喝着水壺裡的水。
一切與蘇午進入禪房前的情景別無二致。
好似他進入禪房經歷的種種情景,只是佔用了流逝時間中的某個剎那。
在蘇午打望後院的這個瞬間,
山前野轉回頭來,眼神驚駭地看着蘇午,張口欲要呼喊——
後院四下,
驟然燃起熊熊火光!
“庶民!”
冷喝聲先山前野一步,在後院炸響!
“交出無上級太刀!
可留全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