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富爺爺的光棍戲
富爺爺是個賴子,但不是那種生瘡無發的癩瘌頭,而是頭上亮晶晶油光光,沒有頭髮,永遠也長不出來似的。他也是光棍一個人,年紀五十多了,喜歡抽菸喝酒賭博,他重點的農活不會幹,身體吃不消,便在生產隊當飼養員,也就是當看牛人,養着幾頭黃牛,早上出去把牛放在路邊山坡田間荒溝裡吃草,等牛肚子吃圓了就回來,然後把牛拴在牛棚裡,人就住在牛棚邊的一個泥牆小屋裡,掙點工分度時光。
富爺爺風趣幽默,很會說笑話,有他在場,一定會是熱熱鬧鬧,笑聲不斷,就象那天津說相聲的郭德鋼。富爺爺最會調侃自己,總是拿自己說事,他最大的本事是把別人引得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他自己卻是一本正經,啥事沒有,典型的冷幽默。他會唱很多戲,男女聲都會唱,一個人可以扮成梁山伯和祝英臺,唱十八相送,樓臺會,真想象不到,柔綿綿的花旦腔是從一個賴頭男人嘴裡出來的。他是有文化的,會識字看書,家中有越劇小戲考和不少的古書,《兒女英雄傳》、《七劍十三俠》、《金瓶梅》、《水滸傳》、《紅夢夢》等,都是豎着排的書,有許多的插圖。等我上學讀書識得一些字時,就常到他那裡看書。他見多識廣,懂得很多事,知道蘇聯爲什麼叫蘇聯,說那是因爲蘇聯是許多個國家聯起來組成的。他知道天上的牛郎織女星是怎麼回事,那一條銀河是王母娘娘用頭上的碧玉簪劃的,目的是爲了分開他們,他知道女人爲什麼有奶水,那是肚子裡有寶寶了。他知道抗美援朝爲什麼叫志願軍,那是想讓美國人抓不住我們的把柄。
我們最喜歡聽的是他唱光棍
戲,他唱時故意做着誇張的表情與動作。聽他唱得多了,我們也基本會唱了。大致的歌詞是這樣的:
光棍、光棍、我光棍
牀頭邊上沒女人
眼淚流到腳後跟
早上起來冷清清
出去勞動關緊門
回來竈頭冷冰冰
吃碗冷飯當點心
洗衣洗到月上頂
挑水作飯一個人
夜裡月亮陰森森
生病吃藥無人問
光棍真是可憐人
他唱起來是那樣淒涼,使人笑中流淚。聽說他原來是有一個老婆的,相貌樣子也不錯的,他很喜歡她,但結婚多年,沒有小孩,聽說是她不會生孩子,看了許多朗中醫生,也沒有看出個結果來,草藥倒是吃了不少。後來因爲婆媳關係不和,而富爺爺是個孝子,幫着娘說話。這婆婆經常罵她吃飯不幹活,嫌她吃得多,常把飯藏起來不讓她吃,她忍受不了婆婆虐待,於是便逃走了,不知去向。後來老孃也生病死去了,他成了單身一個人,神仙似的,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還迷上了賭博,打梭哈。
聽說到外面能賺錢,富爺爺後來和世龍一起到外省江西去了,世龍一夥人幹苦力,到山上背木頭下來,以數量多少掙錢,富爺爺給這夥人燒菜做飯。下雨天,幹不了活,幾個人就一起賭博,他賺的那點錢,全輸在賭博上了,輸了錢再向別人借錢,希望翻本,結果還是輸,別人回來後,多多少少賺點錢回家,他是欠了一屁股賭債回來。在我的印象中,說起賭博,富爺爺象是抽了鴉片煙,滿面紅光,津津有味,特別興奮。後來從外省回到村裡,
還是賭。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有贏錢的時候,幾乎都是輸。他總結經驗說,沒有大本錢的人永遠是賭不贏的。他沒有大本錢,卻總是喜歡賭,越賭越輸,越賭越窮,沒錢就借,有時輸了錢,被人*着還賭債,沒有辦法,只好把家中的口糧賣掉。爲了籌到賭錢,他動了不少腦子,到那些荒廢無主的墳墓裡挖磚頭賣,把牛放到山上,邊放牛邊採草藥,曬乾後買給收購站。不到六十他就死掉了。那天村人見他一整天沒開門了,就來敲門,推開一看,已死在牀上了。枕頭下有十多塊錢,村人說是他預見要自己要死了,留點錢下來讓村人替他辦後事的,牀頭有籮谷,死了有人哭。他沒有子女,也很少親戚,村裡把他的後事給張羅了。
本來死人後要設靈堂放幾天的,供親朋好友來弔唁,但他沒有什麼至親的人,也就沒有這麼多講究了。棺材是村裡的,黑色,擱在二條長凳子上。村人爲他換上了粗布做的壽衣,一雙新布鞋,蓋上新幫的被子。村人把他放進棺材裡,讓親戚見最後一面,狐死兔悲,哭聲響起,蓋上棺蓋,釘死。然後用繩子把棺材綁好,二邊是*的棺材槓,在棺材的頭上放一隻碗,裡面放着幾塊豆腐。村人吃了幾塊豆腐後,一切準備停當,執事的高喊一聲,起棺,用一根木棍將棺材上的碗敲破,於是四個身子骨結實的村民擡起棺材,後面跟着的是送葬的隊伍,有親戚關係的披着白麻布,口中哭唱着:我的親人哪,你一輩子受苦了,拋下我們管自去了,啊呀,我的富爺爺哎,哭啼着,一路撒着紙錢,富爺爺就葬在村邊的小山上,墳墓朝南,死後可以常曬到太陽,比較暖和。
死亡,對某些人來說,也許是種解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