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趙大爺上臺憶苦思甜
俗語說得好,兒子齊腰高,吃飯要討饒,別看我們兄弟三個個頭不高,吃起飯來卻是三碗不了,四碗不飽,爲了使我們的肚子能撐飽,老媽常常熬稀的給我們吃,一撮米一大鍋水,這樣飽是飽了,但肚子越撐越大,容量越來越大。吃飯在我們家就象衝鋒打仗一樣,嘴裡扒着飯,眼睛盯着鍋,全神貫注地偵察着周圍的動靜,譁拉拉一傢伙,三五分鐘就將飯菜一掃而空,結束主戰鬥。接下來是打掃戰場,將落在桌上的飯粒一顆顆放進嘴裡,然後用舌頭將碗舔得一乾二淨,一切都是乾乾淨淨。
記得有一年搞憶苦思甜,全公社上上下下都這樣不停地變着花樣開訴苦會,田頭地頭,白天晚上,有時拉扯上一條憶苦思甜的橫幅造聲勢添氣氛,上了些年紀的村民就在大會上訴苦,就象一首歌唱的那樣: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目的很明確,訴舊社會的苦,說新社會的好,新舊社會兩對比,變化大得翻天和覆地。有時開訴苦會,還會在臺前放幾大筐的糠糕,大家想吃就拿,說這是舊社會農民的主糧主食,就是吃這樣的東西過活的。這糖糕顏色黃黃的,做成圓圓的形狀,是糠和米粉按一定的比例做成的餅子,大家隨便可以拿來吃,我們一大幫小孩子是吃了一塊又一塊,雖然口感粗了些,放進嘴裡有點糙,但感覺味道相當的好,嚼着還有絲絲甜津味。我一口氣能吃三四個,有好多小夥伴不僅吃飽肚子,還偷偷裝滿了衣褲口袋,帶回家去吃。
村民文化程度不高,上臺發言通常很短暫,說什麼國民黨抓壯丁,日本佬燒房子,給地主扛長工,每天飯吃不飽等等,三言二語就結束了。有的老人年紀大了,人也糊塗,也搞不清新舊社會的界限,反正就記着
是訴苦。“國民黨的苦我吃過,日本佬的苦我吃過,五八年的苦真叫苦”、“舊社會壞壞壞,我生了八個孩子都死光了”之類的訴苦絕不是笑話,被村幹部叫上臺發言,就口不擇言據實說了。臺下的男人們在抽菸交頭接耳,婦女們則在納着鞋底,打着毛線,東家長,裡家短聊着天。有時發出鬨笑聲。
訴苦訴得最好的是村裡一個叫小外婆的老太太,人很瘦小,小腳,常年戴着那我也叫不出名趙本山演小品裝老太太戴的那種帽子。小外婆很早就是一個人住,丈夫早就死了,她守寡到現在。小外婆上臺訴說時,聲音不高,象是說家常,但說得情真意切。她說她是童養媳,也就是孃家家裡很窮,兄弟姐妹又多,養不活,就從小几鬥糧食作價錢賣給夫家,很小的時候就被抱到夫家來了,給夫家幹活,打柴割豬草,煮茶燒飯,紡線納鞋底,吃的苦比天上星星還多,流的淚比村頭小溪還長,在夫家養大成人後,然後結爲夫妻。原來有二個兒子,一個很小的時候在水塘裡淹死了,還有一個生了病,沒錢醫,眼睜睜看着他躲在牀上嚥了氣,她那個哭呀,哭了幾天幾夜,差點哭瞎了眼睛。她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搖搖晃晃,但沒有錢修建,在一個冬季被連續幾天的大雪壓塌了,丈夫也被壓死了,一段泥牆倒下來壓在他身上,口裡鼻子里耳朵裡直冒血,村裡醫生趕來做工人呼吸,還是救不回來了。她沒了兒子沒了老公也沒有了房子,只好寄住在村中的本房親戚家的小屋子裡。小外婆說着這些苦難時,聲音幾度哽咽,用衣袖去擦眼淚。說自己命不好,受了一輩子的苦。現在新社會好,她當了五保戶,吃穿有了依靠,餓不死人了。她最後總結,是新社會把我從苦海中救了出來。這話不知道是村幹部教她的,還是她自己想出來
的,說得挺水平的。因爲小外婆訴苦訴得好,後來被推薦爲村裡的代表,上公社訴苦大會發言了。公社幹部就在小外婆房子壓塌的舊址召開了訴苦現場會,我和幾個小夥伴在人羣中鑽來鑽去,沒想到我們平時玩的長滿荒草的地方就是當年小外婆的家,我們常在這荒草叢中抓草蜢、蜻蜓什麼的。
我家鄰居趙大爺也上去訴苦,一上臺,他楞了一會,就大聲說,舊社會,他生了二個女兒二個兒子,那大女兒是活活餓死的。他給地主幹活時也差點餓死,從來沒吃飽過,他搔搔光光的腦袋,想不出別的詞了,三句話一說就下臺了,前後不到一分鐘。散會臨走時我們將糠糕裝滿了口袋,心中直鬧不明白大人們爲什麼說吃這個東西是吃苦,我還盼着天天能吃上這糠糕呢,訴什麼苦呀?
後來我問趙大爺的老伴趙嬤嬤,你們的大女兒是活活餓死的呀?老伴橫了趙大爺一眼,呸的一聲說,什麼餓死,大女兒一生出來就死了,老頭子胡說八道,腦筋出問題了。我再問趙大爺給地主幹活是不是差點餓死?那時候苦不苦?邊上的小爺爺搭話說,那時給地主幹活每天有肉吃的,吃飽了才幹活有勁呀。趙大爺不好意思,結巴着分辯說,是隊長讓他一定要上臺訴苦的,一上臺,把準備的詞忘了,就亂說了幾句,不知說的啥了。他說又不是他一個人亂說,小外婆訴苦有許多也是亂編的,我們一個村的,什麼事不知道哇?哪有這麼苦呀,他兒子是打架打傷後死的,哪是什麼病死的。後來我也聽不少村裡的長輩議論過小外婆的事,說不少都是編的,挺誇張,但當時那個運動氣氛下不好意思戳破她,說不定會惹來麻煩。看着小外婆在訴苦時的傷心樣子,我真不敢相信是編的。
好多謊言,是*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