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面無表情,凝視着解縉。
在朱棣的心裡,解縉是屬於狡詐多端的人物。
可越是狡詐之人,其實外表越顯得忠順,至少解縉的面目,可謂是器宇軒昂,即便流放至爪哇六年,面容憔悴了一些,卻依舊還是行禮如儀。
這般的人,朱棣豈可不慎?
此時,朱棣道:“心疾,什麼心疾?”
解縉恭謹地道:“回稟陛下,京城之事,趙王殿下在爪哇也略有耳聞,趙王殿下甚爲憂心。”
此言一出,朱棣色變,他睜大了眼眸,怒道:“京城之事,與他有何干系?”
面對朱棣的怒目,解縉依舊鎮定自若,不慌不忙地道:“趙王畢竟也是宗親,乃太祖高皇帝和陛下之後,他與大明社稷息息相關,如何沒有關係?陛下,臣斗膽而言,朝廷對於士人,過於苛刻,已至……人心背離的地步,趙王殿下遠在爪哇,每每念及於此,潸然淚下,只是他畢竟乃陛下的兒子,雖猶豫想要上奏,爲士人進言,只是奈何至親,不敢貿然行動……”
“住口!”朱棣大喝一聲,勃然大怒。
他一副沒想到解縉竟敢如此大膽的模樣,怒氣騰騰地道:“那逆子,安敢如此!膽大包天,真是膽大包天!”
…………
胡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終於,還是有人站了出來,道:“陛下,趙王殿下與解公,畢竟遠在爪哇,對於京城之事,所知不多,而京城傳去的消息,輾轉萬里,早已面目全非,是以趙王殿下和解公產生了誤解,也可以理解。可無論如何,趙王殿下與解公若有此意,也定是一片赤子之心。若只是因爲如此,而治其罪,臣恐這普天之下,再無人敢說話了。”
張安世道:“繼續給我查,還有爪哇那邊的人……告訴他們,事無鉅細,都要奏報,不可遺漏。”
而在此處,一座座巨石所建的堡壘還有塔樓遍佈,拱衛着此處港口的城市,在這裡,移至此地之人,修建了一條運河,將城市與港口連接,一座座的木屋緊緊挨着,緊接着,便是市集以及一些小型的工坊。
解縉幽幽地看着他們道:“趙王殿下,有大志,願復興聖人之學……”
他們看着即將遠去的故土,不由熱淚盈眶,可對於未來的燦爛的遠景和前程,卻又帶着幾分期許。
陳禮聽罷,頓時肅然。
雖然爪哇的力量小,可如此邀買人心,難保不會有許多人和他裡應外合。
他好像無事人一般,安靜地謝了恩。
張安世道:“這個人詭計多端,伱別被他騙了。”
胡廣本來是想裝死的,他心裡很是清楚,說出這番話,極可能會讓陛下誤認爲他與解縉勾結,畢竟他從前和解縉的關係本就太近了。
只是對於百官而言,無論立場如何,至少大家心裡,對於解縉還是頗爲欽佩的。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了胡廣一眼。
在這棧橋的盡頭,也早有人精神奕奕的候着他們。
解縉也只是感慨,迴應道:“趙王殿下,每念於此,都不禁爲之垂淚。只可惜,他區區藩王,又能如何?老夫不久之後,就要返回爪哇,畢竟可以遠離這裡的是是非非……”
其實,也並非是真正他們吃了什麼苦頭。
現在的于謙,在張安世的眼裡,屬於那種一身反骨的傢伙,吃進去的營養,都他孃的被長在反骨上頭了。
而與此同時,陳禮的表情卻十分的凝重。
張安世心裡頗有幾分妒忌,自己幹了這麼多年,卻不如那些‘giegie’,這找誰說理去?
解縉忙道:“臣輔佐趙王殿下,進言一些春秋大義,又何錯之有?”
有人不解地驚道:“什麼,什麼預備衛,操練什麼?”
反而是解縉,安慰來人。
“我寧願被他騙,也好過……”
張安世無語地道:“大丈夫不是靠逞口舌之利的。”
日子沒法過了。
解縉只好誠惶誠恐地匍匐於地,一時再沒有言語。
張安世這才擡頭看向他,接着露出了意味深長之色,而後道:“奏報陛下?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只靠捕風捉影,你想靠着這些,去檢舉藩王謀反?”
于謙沒有多想就道:“解公真乃大丈夫。”
張安世道:“儘量不要讓人察覺。”
畢竟,趙王的爹朱棣就是這樣乾的。
陳禮道:“此人四處邀買人心,似乎是想借新政,招攬士紳和讀書人,還有那解縉……”
張安世皺了皺眉道:“這個傢伙,又想鬧什麼?”
“卑下明白。”陳禮道:“殿下放心,卑下早已給他們準備好了身份。”
“這……”衆人搖着頭,臉上愁雲密佈。
大船靠了棧橋,而後,許多人紛紛扶老攜幼,帶着行李,甚至還有人帶着不少的僕從下船。
“他孃的……”張安世帶着幾許煩躁,忍不住罵道:“趙王這個傢伙,莫非還不死心,又想故技重施?真是愚不可及,他也配!”
七日之後。
朱棣憤怒地來回踱步,看着那一個個噤若寒蟬的諸臣,火氣越加濃烈,氣呼呼地道:“他區區外藩,如何敢這樣妄議?解縉,你乃是他的長史,他如此頑劣不堪,你也難辭其咎。”
卻有人截住他們。
即便張安世覺得他們這是在癡人說夢,可在趙王和解縉的眼裡,卻未必是如此。
一聽到趙王殿下四字,不少來人打起了精神。
可以說,鴻臚寺這些年來,不知下榻和接待了多少外使,卻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
張安世揹着手,來回踱步,微微低垂着頭,一副陷入深思的樣子。
爲首的顯然是一個百戶官,口裡大呼道:“所有人登記一下,姓名、年齡,還有年齡和籍貫,都先記一記。記下之後,壯丁立即編入趙王預備衛裡操練,女子和孩子還有老人,送往種植園裡,分百畝安置的土地,若有僕從的,也登記造冊一下……”
而從種種跡象來看,趙王……未嘗不是想要效仿他的父親進行靖難,以此來積蓄力量。
當然,這事繞過了于謙。
“趙王殿下賢明,解公能去爪哇,未嘗不是壞事。”
解縉只好道:“臣萬死之罪。”
于謙只道:“受教。”
某種程度而言,不少的讀書人,依舊還是錦衣玉食,即便是許多士紳失去了土地,可至少這數百年的人脈和積蓄卻還在,絕大多數人,依舊還是家中奴僕,鮮衣怒馬。
只是他擔心自己說出了實話,讓張安世傷心。
聽者抿着脣,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
至於百年之後,只怕他們早已被趕盡殺絕了。
對於尋常的百姓而言,突然家裡多了數十畝地,便好像天上掉了餡餅一樣。
朱棣更是大怒,於是道:“來人,來人,將其拿下!”
張安世倒是耐着性子,回頭朝于謙道:“走啦。”
可人與人是不同的。
于謙這才醒悟,哦了一聲,只好泱泱尾隨張安世,只是他依舊有幾分不甘心,一步三回頭的,直到見着那解縉模糊的身影出現,許多人便蜂擁上去與解縉見禮,他才稍稍滿足。
這一批人,多是以讀書人和士紳爲主,直隸人居多,他們覺得直隸已無自己容身之地,又得了許多的許諾,方纔抵達這裡。
如今移藩爪哇,登陸的第一處良港建城之後,便取名爲新彰德。
解縉又道:“將來若是失了田地,諸公將來有何打算?”
這一次,于謙騎着馬,低着頭,默然無語,不說話。
張安世頷首道:“去吧,去吧。對啦,解縉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麼?”
張安世親暱地呼着于謙的字,繼續道:“你現在還年輕,以後你便知道是非好歹了。”
他拼命地開始搜自己的袖口,而後掏出了一封書信來:“此乃解公給我的舉薦信,解公說了,到了此地,只需拿了他的書信,你們便會妥善安置,我來此,是想尋一處安靜的地方讀書。”
因爲有些話,你知道就知道了,不必問得太細。
于謙這傢伙,在漸漸和他相處之後,張安世已經慢慢從於謙的歷史光環中脫離出來。
“這倒是實話,趙王殿下,禮賢下士,最是重視文教,每日讀四書自省,又對人言,我大明在爪哇立足,我等與當地土人蠻夷之區別,不過是因爲是否有聖人教誨而已,因而,耗費萬金,命人編修書籍,廣納賢才,採納各方良策,這爪哇……如今已有幾分中國氣象了。”
一艘即將遠航的郵船上,數百人扶老攜幼,帶着許多的行禮,紛紛登上了郵船。
解縉接待各色人等,無不盡心,幾乎是發自肺腑的與他們攀談,談及時局,不免唏噓。
一艘艦船,抵達了新彰德港。
可若是一句不說,他又覺得實在無法給自己一個交代,終究還是站了出來。
他不太認同張安世的理念,可張安世確實對他很不錯,他不是傻瓜,張安世給予他的信任,還有重視,是外人無法想象的,哪怕是他自己的親兄弟,也未必能做到張安世這樣的地步。
趙王乃是陛下的兒子,又是藩王,這個傢伙,可不好對付,還有這解縉……
可當今太子,那張安世就是太子的妻弟,還有那皇孫……但凡是太子殿下登基,這新政至少一百年內也無法動搖的。
似乎這六年的苦難,並沒有讓解縉長記性,甚至這傢伙,似乎比從前更剛烈。
朱棣顯得很不高興,甚至沒有繼續這場朝議的心情,當下直接拂袖而去。
四十多日後。
從棧橋登上了碼頭。
來者見了解縉,想到解縉之後,纔有了新政,這文淵閣沒有解縉的時候,竟成了這個樣子,也不免有人觸景生情,爲之慟哭。
其中一個綸巾儒衫的青年讀書人大驚失色,口裡大呼:“我乃秀才,我乃秀才,我……我……”
這位趙王殿下,在歷史上,本就以狡詐著稱,而現在,再配上一個解縉,可謂是珠聯璧合,王八對上了綠豆了。
這些人穿着甲冑,一個個不怒自威。
“每日與人暗通款曲,並不避人。”
可對於許多富貴人家而言,他每月的開銷從一百兩,下降到了三五十兩,哪怕這個數目,對於尋常而言,已是許多人一家數口幾年的開銷,他也依舊還是覺得,日子要過不下去了。
于謙便道:“可許多人,連口舌都不敢逞強。”
這百戶官道:“你以爲這是什麼地方?這是爪哇,是新彰德!這百里之外,就有大量不肯順從的土人隨時襲擊我們的商隊還有我們的種植園,男子不拿着刀劍衛戍,留着做什麼?”
張安世回了王府,又吩咐長史府的人來,叫人去錦衣衛,查一查爪哇以及解縉的情況。
陳禮嘀咕着,說着許多錦衣衛打探來的消息。
而在這殿外頭,于謙美滋滋地聽到解縉在殿中一番慷慨陳詞,如癡如醉,那臉上怎麼也蓋不住的,是崇拜無疑了。
各種抱怨和委屈,猶如開閘洪水。
與其說是有大志,不如說是……
張安世道:“盯死他。”
解縉所謂的中國,乃中央之國之意,這幾乎自古以來,藩臣對中央王朝的稱呼,不過中國是有,可自稱爲小中國的卻不少,譬如朝鮮國,亦或者安南國,便一向以此自稱。
見陛下離開,太子朱高熾與張安世一道先行出殿。
“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啊……到處都在拿人、殺人,人人自危,那些豺狼虎豹,又盯着咱們這些百姓的土地……”
如今這個局面,尤其是在直隸,在許多讀書人和士紳眼裡,是幾乎沒有容身之地的。
“好過什麼?”
松江口。
無論如何,趙王殿下也是皇帝的兒子。
朱棣一聲怒吼。
張安世左右瞧了瞧,見於謙還和許多大臣一樣,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搜索着殿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百官駭然。
即便是鴻臚寺卿,也親自關照解縉,甚至希望能求解縉的一幅墨寶。
解縉心裡嘆了口氣,卻叩首道:“臣……謝陛下恩典。”
太子和張安世出來,他作爲書佐,居然沒有跟隨,而是有一些失態,似乎想等解縉出來之後,一睹他的風采。
解縉則回到了鴻臚寺的住處,一時之間,又是門庭若市。
這新彰德位於爪哇島的一處海灣處,北臨汪洋,西與蘇門答臘諸島遙遙相望,向南便是爪哇島府邸,乃是密密的叢林。
衆人聽罷,又唏噓不已。
在歷經了一個多月的航行之後,船上之人,早已疲憊不堪,如今見着了陸地,甚至看到了久違的城市,都不禁歡呼起來。
這裡頭,可不是復興聖人之學這樣簡單。
陳禮聽罷,便道:“卑下再多派人往爪哇。”
無論怎麼說,解縉能夠成爲天下讀書人的偶像,絕不只是靠他的才學還有當初的高位帶來的光環,此人頗具幾分讀書人的浪漫主義精神,總是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這麼一下,使人折服。
“陛下……”
此時又有人道:“胡公所言甚是,陛下何須大動干戈,申飭趙王殿下與解公即可。”
陳禮看着張安世陰沉下來的臉色,猶豫了一下道:“殿下,此事是否奏報陛下?”
說話之人,乃是胡廣。
何況于謙的骨子裡,就喜歡此等面對巨龍也能臨危不亂之人。
此言一出,來人心中震驚不已。
再加上錦衣衛帶來的恐怖,這種前途無望的情緒,蔓延開來,已是令他們產生了窒息之感。
其實這時候,他還年輕,尚還不如歷史上的于謙那般老練。
等張安世和太子朱高熾話別,張安世領着于謙騎馬帶着護衛往棲霞去。
“喏!”
他們喜氣洋洋。
朱棣方纔慢悠悠地道:“下旨申飭,趙王這不肖子,要面壁思過。至於長史解縉,責令其返爪哇之後治罪,以儆效尤。”
所以他並非不願直言,實際上他不是一個願意委曲求全的人。
張安世側目看向比他落後一步的于謙道:“這解縉,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
趙王從前的藩地,乃是彰德府。
張安世心頭有幾分氣惱,卻還是道:“此等人,最是要小心,歷來嘴裡說着仁義禮信之人多的是,可真正能承擔大任者有幾個?廷益啊……”
他根據自己所得的奏報,去見張安世,見了張安世,便道:“殿下……趙王……似有不軌之心。”
朱棣冷冷地注視着他,盡顯帝皇威儀,道:“這些,都是你教授他的吧?”
這百戶卻是不爲所動,甚至連解縉的書信也不看一眼,只道:“解公的舉薦信,那可太多了,編你們入預備衛,就是妥善安置的意思。你們一家老小來了爪哇,不圖爲趙王殿下效力,還想着不事生產和兵甲,去讀勞什子書。你全家老小讀書,讓別人與土人鏖戰嗎?入你娘,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莫說是你們,便是解公的兒子,現在也在衛中效力!”
這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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