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沉吟了一會,終於道:“既如此,那麼就如請所言吧,錢糧乃是天大的事,事關到的,乃是江山社稷,是我大明的基業。”
他將基業二字,咬得較重。
朱棣不是那種二世祖,他是實打實的打天下的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錢糧纔是這天下最重要的本質。
“而今,既是天下流言四起,那麼浙江布政使司的情況,還有太平府的情況,都查一查爲好。”朱棣繼續道:“諸卿紛紛請纓,想要擔此大任,又有何不可呢?那就楊卿爲首,胡卿與夏卿副之,領戶部清賬。”
朱棣說罷,大手一揮,道:“就如此吧。”
衆臣無話,紛紛行禮告退。
次日邸報,新刊載的文章,成了皇帝詔令內閣大學士楊榮、胡廣會同戶部尚書夏原吉人等,徹查賬目。
一時之間,又是譁然一片。
此番本就有很大的爭議,浙江布政使司給予了不少人希望。
某種程度而言,這是一次在新政倒逼之下,浙江布政使司的改良運動。
只見張安世又道:“臣現在聽許多人都說,姜秀如此的大功,便是任爲太子少師,都屈才,這樣的人,即便爲一部尚書,甚至進而成爲宰輔,也是適當的。我大明竟有如此棟樑之材,實乃天下之大幸。”
胡廣不放心張安世直接給的總賬,又怕假手於人,想要事無鉅細的來處理。
這杭州乃是魚米之鄉,楊榮和夏原吉不敢怠慢,畢竟身負欽命,自然不敢走馬觀花。
朱棣道:“平身。”
“也好。”
“照理來說,張安世也有一些話語權的,就算有些朝廷的官樣文章,不得不發,可這樣每日數篇,豈不是不同尋常?”
“陛下。”張安世一本正經,言辭懇切地道:“臣之所言,句句發自肺腑,而且乃是百官萬民之言,若是陛下不信,但可詢問百官,是否他們與臣,都是如此之心。”
每日上奏,都有人誇獎浙江布政使司的功績。
夏原吉情知這些人,好像有苦難言,也知道……這是真的逼到了沒有辦法的地步,以至於現在不得不拿出錢糧來,纔有了今日浙江布政使司錢糧大漲五成以上的情況。
於是乎。
他們如今也已養成了看邸報的習慣,不看一日都不舒服。
這賬……越算越多,而且越來越多啊!
不只如此,隨時都有新賬出現。
這胡廣到了太平府後,張安世也是親自迎接,而後……指了指整整幾個庫房,這庫房一打開,裡頭統統都是賬簿,層層疊疊,堆積如山,請胡廣慢慢地清理。
百官這下是真的給整不會了,齊刷刷地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着張安世。
再者,有人急着想要澄清浙江布政使司賬目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之下,楊榮與夏原吉,可謂是風馳電掣,抵達杭州之後,當即召姜秀。
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可能要……要……”
他是讀書人,出自士紳之家,知道這些人的弊病,卻也對他們的難處,能夠感同身受。
楊榮笑了笑道:“金公這樣羨慕,莫非也希望張安世那個小子撰文來罵一罵你?”
早在殿外候見的胡廣聽到曹操二字,心裡咯噔一下,忙是入殿。
偏偏張安世這個時候,突然抨擊浙江布政使司,自然而然地引發了諸多人的不滿。
楊榮搖頭道:“此番前來,各庫以及賬目都看過了一遍,可謂無可指摘。”
姜秀在杭州,早已聞知朝廷的情況,也做好了準備,在此恭候,又讓人提前清理,等楊榮和夏原吉抵達,隨即親自協助,將所有的賬目呈上,又恭請二人至府庫一一覈驗。
這道聲音,就像一下子讓所有人驚醒了一般,衆大臣默默地鬆了口氣。
這一天,天空下着細雨,這霏霏細雨之中,爭相而來者有數百人之衆。
原是準備好要說的話,都給堵在喉嚨裡,衆大臣很難受呀!
朝中沸騰起來了。
以至於隨來的戶部主事劉唐,也開始狐疑起來。
之所以主要往浙江,是因爲浙江的賬最先出來,而太平府這邊,細賬未出。
是故意的。
當即,二人馬不停蹄地回京。
胡廣臉色有些糟糕,道:“繼續清算,不必去管!還有,所有的賬,都要同時清查府庫,要確保賬目和入庫銀對得上。”
這好像吹得有點過了吧?
朱棣也不多囉嗦,直奔主題道:“怎麼樣,迄今有什麼結果?”
好半天,他才僵着臉道:“我等奉旨來此,總要將這賬目清查清楚。哎,你們加緊一些吧。”
劉唐終於忍不住道:“胡公……這……這不對啊。”
至少還浙江布政使司一個公道。
卻又見張安世道:“若是人人都效仿這姜秀,既無殘害百姓之舉,又能增加四五成的賦稅,我大明必將創萬世之極,便是三皇五帝,也不過爾爾。”
“沒有問題,都對得上。”劉唐道:“可是再查下去……”
可在太平府,將自己關起來清查着賬簿的胡廣,卻開始覺得越來越不對勁了。
此番貢獻了如此多的錢糧,卻還遭了張安世的抨擊,這種驚訝、恐懼、憤恨交雜,若非此中之人,如何能夠有此切膚之感呢?
金幼孜何其聰明之人,驟然之間明白了什麼。
其他各布政使司的夏稅也已紛紛清算了出來,或多或少,都有增長,最低的,也增加了兩成的錢糧。
朱棣道:“姜指揮使,你確實冤枉了他。”
朱棣聲若洪鐘。
許多人藉此做文章。
朱棣越加無語了,再也忍不住地道:“好啦,好啦,你與他同朝爲官,你二人,都有功勞。”
張安世這個啊字,拖着長音,就好像殺豬一般。
楊榮二人回京復旨,闡明瞭浙江布政使司此次的錢糧數目,大抵的意思,便是賬目清楚,一目瞭然,且並無虛報。
只是如此悶頭清查,卻並不知道,朝中已是鬧得厲害了。
他目光逡巡,緩緩地道:“胡卿還未復旨?”
朱棣:“……”
此時崇文殿中,朱棣已升座,穩穩地端坐着。
於是慢慢地,在太平府的影響之下,便是京城,也出現了大量這樣的人。
人們聽着報紙,聽到滿篇都是稱讚姜秀的消息,今日誇讚他兩袖清風,明日贊他功勳卓著。
張安世這時站出來,在衆目睽睽之下,張安世道:“臣看過了。”
夏原吉緊緊抿着脣,他被這樣的場景觸動了。
抵達京城之後,他們卻遇到了麻煩。
“是,是。”劉唐道:“胡公,您說……這數目……會不會……會不會……”
姜秀則拜下,悽然之色,哽咽無語。
楊榮與金幼孜在預備往崇文殿前,等來了新近的邸報。
楊榮哈哈大笑,卻突然深深地看了金幼孜一眼,道:“金公,老夫對此,卻另外一層理解。”
金幼孜擡眸道:“願聞其詳。”
那麼稅賦增加,也確實是隱田和一些原本該繳納的雜稅如今上繳的結果。
所以,兵荒馬亂地足足忙碌了一個多月,這一場清賬,才勉強進入了尾聲。
誰也沒有發現,胡廣的臉色有點僵,他努力地用着平和的聲音道:“數目都沒有問題,一切都好。”
這擺明着,就是刁難人。
尤其是朱棣,朱棣立即道:“快,快請胡卿覲見。哈哈,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於是,在棲霞,在京城,在許多地方,因爲邸報的出現,街頭巷尾,出了一個新的職業……讀報人。
在太平府的胡廣,每日罵罵咧咧。
楊榮出班道:“陛下,胡公奉旨清查太平府,迄今未回,今日出缺。”
朱棣:“……”
而且效果不錯,本就讓人大受鼓舞,振奮人心。
他猛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楊榮一眼:“那麼楊公的意思是……”
便沒再多說什麼,返身上轎。
有人抨擊張安世污衊大臣。
“可是……可是……”劉唐苦着臉道:“可是現在就已三千二百五十萬兩了,可後頭的帳……還有不少呢,單單現在這個數,只怕就要比……”
臨行時,浙江布政使姜秀率杭州當地士紳,紛紛來恭送。
“這便好。”夏原吉道:“那麼,楊公是否認同,蕪湖郡王殿下,此番抨擊浙江布政使司,實乃……別有用心?”
可結果,這些賬簿,足以教他和帶來的戶部文吏們如坐鍼氈。
有人諷刺張安世生嫉。
文淵閣中,本月末的廷議即將開始。
胡廣沮喪着臉道:“可能……咱們不是來查賬的,倒像是要給太平府表功的。”
朱棣等這胡廣行了大禮,就道:“胡卿,何以清查太平府賬目,如此怠慢,這已過去了一個多月,現今纔來復旨?”
這朝野內外,可算是揚眉吐氣,好像出了一口惡氣一般。
朱棣頷首,而後,他的目光落在張安世的身上,道:“張卿,可看了邸報嗎?”
“哎呀。你就別說啦。”胡廣急了,罵道:“做好自己的事。”
朱棣咳嗽一聲,本想說,應該也沒有這麼好吧。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沒有問題,每一筆賬目都清清楚楚,錢糧確實大增。”夏原吉看着楊榮道:“楊公認爲,還有什麼疑義嗎?”
胡廣的臉抽了抽,瞪了劉唐一眼:“府庫那邊,清查下來,有無問題?”
夏原吉想要勉勵和寬慰幾句。
卻是有宦官急匆匆地碎步入殿,而後道:“稟報陛下,文淵閣大學士胡廣覲見。”
猛到大家受不了,可誰也無法掩蓋病情,於是乎,浙江布政使司此等包裹着糖衣的藥,便成了許多人的救命稻草。
說話間,金幼孜急忙追上楊榮的腳步,二人再無多言,隨即入朝。
細細查驗過後,也都鬆了口氣。
他擡頭,卻見諸多當地的鄉賢,個個抹着眼淚,宛如怨婦之狀。
羣臣一個個在詫異之後,卻都不得不下意識地點頭。
可謂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楊榮想了想道:“不如先回京城,等查過了太平府,再做定論?”
金幼孜臉色一愣,卻是立即明白了什麼,他搖搖頭道:“哎……胡公的賬,應該也要算明白了吧。”
楊榮道:“蕪湖郡王殿下捕風捉影,確實有冤枉了浙江布政使司的地方。”
總算……張安世可以消停了。
“是。”張安世不急不慌地道:“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萬萬沒有想到,姜布政使不但政績卓然,而且還兩袖清風。這樣的人,堪稱是我大明第一布政使。此番,他竟能將錢糧,足足增長四五成,更是曠古未有之大業,臣……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這邸報,某種程度也成了接受訊息的重要渠道。
他覺得今兒的張安世有點不一樣。
他不斷地累計數目,這數目……開始慢慢地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之內了。
夏原吉緊緊地看着楊榮道:“那麼老夫要具名彈劾蕪湖郡王張安世,楊公是否願意一齊具名?”
朱棣也只能道:“嗯……”
衆臣沒差給嚇得跳了起來,心裡咯噔一下。
顯然,張安世越抨擊什麼,大家就上趕着稱讚就是。
於是次日,戶部尚書夏原吉,會同大學士楊榮,連夜趕去浙江布政使司。
楊榮道:“金公,這邸報是在棲霞印製,可以說,它與張安世息息相關纔是。雖說所有的文章,都需宮中的通政司這邊把關,可難道你不覺得,這邸報中,每日都是吹捧姜秀的文章,不是有些不正常嗎?”
二人來去如風。
賬目的數字實在太大,他們又不相信張安世的傻瓜版報表數目,寧願將這所有的原始賬簿進行一一地清理。
百官也紛紛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張安世。
張安世道:“陛下啊……”
原本大家,本是想借當初張安世抨擊姜秀的由頭,狠狠地羞辱張安世一下。
“是,是,是。”劉唐再不敢多言,乖乖幹活去了。
百官聚集,一齊行了禮。
金幼孜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道:“看來我沒有這個福氣,若是蕪湖郡王殿下當真肯罵,我倒是樂意得很。”
看過之後,金幼孜微笑道:“現在這位姜布政使,當真是風頭正健啊!誰料到,蕪湖郡王殿下抨擊他,反而成就了他一場盛名。你瞧,今日這邸報裡,又是稱頌他上分君王之憂,下安黎民百姓的文章,甚至還說,這區區的太子少師,還屈才了呢。”
在棲霞,張安世開了先河,僱請了一些人,至太平府各地讀報,讀報之人,每月給一些米肉補貼家用。
姜秀與楊榮、夏原吉見過了禮。
好在這個時候,有人打破了張安世的長音。
當下,唏噓一陣,朝姜秀道:“好生用命吧。”
至於他官拜太子少師,成爲天下第一布政使,更是深入人心。
現在要徹查,倒也好。
胡廣的臉又抽了抽,張口想說點什麼活躍一點氣氛,不過他心情沉重,這氣氛如死一般。
這樣一來,原本的說辭,一下子好像沒了目標一般。
畢竟這個時代,還有許多人目不識丁,可隨着百姓們閒暇時,總不免無聊。
可誰曉得這傢伙,他不要臉皮,轉過頭,竟也跟着吹噓姜秀了。
雖然覺得張安世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可總有種……好像哪裡都有種讓人不大踏實的感覺。
楊榮笑了笑道:“這麼多年,老夫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想佔張安世便宜的人,除了陛下,這普天之下,還真沒一個能真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好處的。走吧,上朝。”
新政這一味藥,太猛了。
便見在這姜秀的後頭,有人抽泣。
胡廣尷尬無比,其實朱棣的意思是,朕讓你查太平府,你還查得這麼細,怎麼……這是非要在太平府那兒查出一點什麼,雞蛋裡挑骨頭嗎?
胡廣也實在無可奈何,只好道:“賬目太多,臣……臣……實在……實在……分身乏術,好在……而今幸不辱命。”
胡廣則負責與太平府接洽。
張安世接着道:“臣還以爲……這樣的人,一定要重重的賞賜,再怎樣恩賞都不爲過……”
“要什麼?”胡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此番,浙江布政使司的百姓,也確實沒有被攤派,今歲與往年所繳的數目,也大抵相當。
朱棣有些奇怪,看了張安世一眼,沒想到張安世這傢伙,還真規規矩矩呢!
朱棣便又道:“數目幾何?”
沒有辦法,他只好一點點地查,卻反而速度比之楊榮他們要慢得多。
“臣……臣……”胡廣感覺喉嚨有點難受,他不想說,可又不能不說,卻只好硬着頭皮,一字一句地道:“今歲太平府銀稅以及關稅數目,合計……有……有……五千九百四十三萬七千兩紋銀……”
此言一出,就像一道驚雷一般,頓時驚得殿中鴉雀無聲。
許多人都以爲自己聽錯了。
朱棣更是覺得一陣眩暈,就好像自己的腦殼,被胡廣狠狠的敲擊了一下。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走這陣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