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一日下來,接收到的訊息過多的緣故。
當夜,在這異鄉的驛站裡,夏瑄橫豎有些睡不着。
腦海裡所浮想的東西,竟和自己自幼所見所聞全然不同。
此時他不由得又想起一個人來。
鄧長吏。
這鄧長吏的生平,其實夏瑄一概不知。
可從他的言談舉止來看,應該並非是尋常的山野之人。
只是……話雖如此,他又不像一個純粹的讀書人。
就好像一個……被人強行揉搓在一起的怪胎一樣,既有讀書人的一面,卻又與那些所見的百姓,沒有什麼區別。
只是鄧長吏給他的印象頗好。
或者說……處於驛站這個環境,整個驛站,好像都是這樣的氛圍,許多人可能性格有所不同,可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大抵也如鄧長吏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一日下來的耳濡目染,本有些想要打退堂鼓的夏瑄,卻決心繼續堅持下來。
說也奇怪,氛圍對於人的影響,就是如此。
似鄧長吏這樣‘古怪’的人,若是在以往夏瑄的交友圈裡,定是會被大家一起嘲笑滑稽可笑。
可在這裡,卻彷彿一切這樣的自然,哪怕是夏瑄自己,竟反而有了一絲絲的敬意。
次日,依舊還是繼續帶着郵包送信。
這一次去的地方又不同,似乎覺得夏瑄對於郵政司的章程不甚瞭解,所以沿途,鄧達着重說了一些。
他們今日所行的,乃是崎嶇的山路,大明的官道,只供應大城與省城和京城的連接,其餘的道路,大抵都是人走出來的。
甚至你可以憑藉着走出來的這些路的寬廣以及泥土的夯實程度,甚或者是野草的生長情況,大抵能判斷出前方的人口數目。
鄧達性子倒是豁達,此時道:“你別看每日這樣行走甚是枯燥,可走的久了,卻也有許多有趣的地方……以往平潭不過是聞所未聞的地方,這樣的偏鄉,實在不值一提,可你能想象,這裡似你我這樣,幾日下來都未能走完嗎?又能想象,這裡有這麼多的各色百姓?”
頓了頓,鄧達帶着幾分感慨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可能你我讀書未必及得上別人,可在此,行萬里路,卻能做到。”
夏瑄也開始談性漸濃起來。
二人各自草草談及自己的際遇,當然,也只是淺談即止,夏瑄不敢談自己的父親夏原吉,其實昨日的時候,夏瑄覺得自己渾身筋骨疼痛難忍,尤其是雙腿,回到驛站時就好像灌鉛一樣,可今日……竟稍好了一些。
卻又見鄧達步履如飛,不由得自嘆不如。
而在此時的京城,卻已是漸漸入冬了。
天色漸寒,即使一點微風,也顯得寒風刺骨,文淵閣裡,不由得升騰起了一個個炭盆,有着熱氣,總算令人好受了許多。
其實當初營建新的文淵閣時,張安世是想過直接給這文淵閣建一條地龍的,也就是在這建築之下掏空,而後每到冬日燒炭,其原理大抵和後世的地暖差不多。
只不過……這地龍,在大明也只有歷史上搬到了北京之後,才建設出來,被人稱之爲暖閣。
問題是,張安世要是在這裡頭搞出一個地龍來,只怕朱棣知道,非要掐死張安世不可。
一個個炭盆,此時散發出熱度。
可文淵閣這兒,卻終是喜氣洋洋起來。
連續數月的功夫,似乎辛苦沒有白費。
各地送來的奏報,成果都頗爲喜人。
最新是北平送來的奏報,北平府原先有戶兩萬九千戶,現如今,追查出了九千隱戶,戶口的增長,增加到了三萬八千戶。
而這,則代表了北平府納稅的人口,增長了四分之一。
除此之外,其他各府縣,大抵也都是如此,成績最顯著的,竟是贛州府,從原先的九萬戶,增長到了十三萬戶。
解縉幾人湊在一起,倒也一個個樂呵呵的,張安世與他們喝茶時,幾人還在談及此事。
張安世看了看衆人一個個臉上帶着歡喜的表情,忍不住道:“查出來的隱戶,會不會……只是冰山一角?”
張安世這一盆冷水,居然早就在諸文淵閣大學士們意料之中了。
楊榮耐心地解釋道:“一方面,是陛下震怒,朝廷催促的緊。另一方面,都察院也派出大量的巡按四處督查。自然,漏網之魚可能會有,天下這樣大,牽涉的人這樣多,若說沒有漏網之魚,我等若也相信,那麼就真是尸位素餐,不配爲大學士了。”
楊榮解釋得很直白,連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這些人真的能將隱戶全部揪出來。
張安世道:“這樣的話,還藏着多少隱戶,陛下不是要將所有的隱戶都揪出來嗎?”
幾個大學士面面相覷,而後,連解縉也不由得抱起茶盞道:“話是這樣說,可是朝廷要這樣幹,那可不成。”
張安世的神情認真了幾分,道:“還請解公賜教。”
解縉便道:“朝廷的本質,是在一定的範圍內,將事情大抵幹好,有一句話,叫水至清則無魚,這倒不是要給誰開脫,而至於,一件事,你幹到六成,可能只需花費十萬兩銀子,可你要幹到八成,那麼可能要花費的銀子就是百萬兩之數了。若是你八成還嫌不足,要幹到九成,那麼就需更多的心力,也需動用更多的人力物力,那麼……這樣的花費,可能是三百萬甚至是五百萬兩。至於……如殿下所說的,想要幹到十成……那麼……”
解縉在此笑了笑,接着道:“那麼……可能就是千萬兩,需動用的各種巡按以及其他的人力,可能就是千萬兩的錢糧還不夠……如此一來,倒是天下的隱戶都揪出來了,可問題是……這樣做,朝廷和天下各州府就別的事都幹不成了,而從隱戶頭上,所徵來的賦稅,也遠遠及不上朝廷所要付出的成本,所以啊……很多事,能像現在這樣,幹個六七成,其實已算是至善至美,若真要逮着水至清則無魚去,非不能,而是實不能爲也。”
張安世眯了眯眼道:“這下我懂了,越是接近完美,花費不是直線增加,而是幾何式的暴增。”
“……”
書齋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張安世的話,他們不懂。
張安世想了想,道:“可問題在於,諸公怎麼確定,這是六七成呢?”
“這……”解縉無詞,其實解縉等人,也有點心裡沒底。
沉吟了片刻之後,倒是金幼孜道:“事情這樣嚴重,各州府的父母官,不可能敢到這個時候還敷衍,當然,爲了促成此事,都察院所派遣的巡按……亦是不少……”
張安世道:“倒是頗有道理。”
解縉隨即道:“諸公,先將這隱戶梳理一下,待會兒去見駕,奏報此事吧,無論如何,此次的黃冊戶籍大增,倒也是奇功一件。”
這話一出,倒又把大家從方纔的沉重里拉了回來。
此時,連胡廣也很高興,他興沖沖地道:“是,是,是,哎……此次……論起來倒是皇孫立下了大功,若非他在南昌府,揭開了此事,我大明又如何能增加這樣多的百姓,歷朝歷代,人戶倍增,乃王朝興隆的徵兆。”
到了正午,諸文淵閣大學士便前往覲見。
衆人對朱棣行禮後,解縉便奏道:“陛下,數月以來,天下各州府竭力追查隱戶,今已頗有成效,臣計算過,我大明百姓,新增之數,乃往年之七成,去歲,天下戶口八百二十七萬戶,而今,則增至一千二百七十萬戶,可喜可賀。”
黃冊又稱之爲賦役黃冊,也就是通過這黃冊,來徵取賦稅以及徭役的主要來源。
現在人口大增,朝廷的騰挪空間也就大大的增加。
朱棣聽罷,眉梢微微一動,他道:“這樣快就有結果?”
“此數月以來,下頭州縣,個個盡心竭力,尤以都察院最是盡心,挑選巡按,稽查四方,其中巡按陳正,還有贛州知府王文慧,都是其中翹楚。”
解縉說罷,胡廣下意識地擡頭,看了解縉一眼。
他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跟解縉這些人廝混久了,就算是木頭,也能開一點竅了。
說起來,人口大增,本是大功一件,說是大功一件都算是小了,放在歷朝歷代,都都是居功至偉的事。
依着他對解縉的瞭解,但凡有過,這位解公都能騰挪推拒出去,可若是有功,往往會往身上攬一些,就算不明裡攬在身上,可至少也要滔滔不絕的大談此次清查工作的辛苦,可今日的回答,卻十分簡短,只稍稍提點了一下,甚至沒有提及自己和文淵閣的功勞。
朱棣聽罷,饒有興趣,道:“過幾日,將黃冊奉上,朕要好好看一看。”
“遵旨。”
朱棣又道:“如此成效,往年倒也罕見,卿等總算也幹了一件令朕欣慰的事,所有在此過程中盡心竭力的官員,都要予以恩賞,除方纔解卿提及的巡按和知府加官進爵之外,其餘之人,若是功勳甚大的,也要加官;出了力的,賜予錢糧,切切不可寒了他們的心。”
朱棣前頭這句幹了一件令朕欣慰的事,其實已經表明了態度,他認爲這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甚令他滿意。
可在這不滿意的情況之下,這些人總算有功,那麼也不吝賞賜,無論如何,朝廷總是要依賴這些人的,既然如此,那麼該賞還是要賞,而且還要重賞,這樣一來,這些人,可能更加肯出力了。
於是解縉道:“臣等這便責令吏部,爲其敘功。”
朱棣點點頭,又道:“卿等的功勞,也是不小嘛,這些時日,也是有勞了。”
解縉忙道:“臣在這過程中,不過是奉陛下的旨意,承上啓下而已,實在不敢稱功。”
朱棣眼皮子微微一擡,深深看了解縉一眼,隨即頷首:“嗯。”
這畢竟是一件普天同慶的大事,朱棣又想起了邸報,於是道:“邸報也要刊載,這是重中之重,自我大明開國,難得有這樣的喜事,歷朝歷代,戶籍大增,都是盛世的徵兆……”
說着,朱棣看向張安世。
張安世會意,立即道:“臣……回頭去交代。”
朱棣道:“就如此吧。”
他雖掩飾不住喜色,卻還是顯得矜持,等衆臣告退,朱棣則落座,神色漸漸輕鬆下來。
亦失哈給他上一杯茶盞。
朱棣呷了一口茶,這才露出了喜色:“總算……大功告成了,倒是不容易,難得……他們還肯辦事。”
亦失哈堆笑道:“奴婢也賀喜陛下。”
朱棣微笑道:“如今朕已老邁了,能給子孫們,留下這樣的江山,總也算是說的過去。”
朱棣說罷,一副感慨的樣子。
亦失哈笑了笑道:“陛下龍體康健着呢,能活一百歲。”
朱棣擺擺手,哼了一聲道:“入你娘,休要說這些廢話。”
可若是仔細看,不難看到他那嘴角上揚的弧度!
…………
解縉回到了值房,走在最後頭的胡廣,見左右無人,一溜煙地跟着解縉進去。
“解公……”
解縉見了胡廣,立即露出笑容。
身爲文淵閣大學士,解縉無論和楊榮、金幼孜同僚多久,亦或者是否是同鄉,哪怕平日裡再怎樣說笑,說什麼彼此交心的話,其實在骨子裡,解縉對楊榮和金幼孜,或多或少,還是有所提防的。
畢竟大家都是聰明人,即便是解縉,也不敢說對此二人有十足的瞭解,聰明人的心思,實在太難揣測了。
可唯獨對胡廣,就如楊榮總能對胡廣推心置腹一樣,解縉對他,倒無提防,何況二人的淵源極深,更是天然比其他人要親近許多。
解縉坐了下來,對胡廣示意坐下,便道:“胡公,似是有話?”
胡廣坐下便道:“今日陛下龍顏大悅……很難得見陛下這樣高興了。”
解縉的表情也輕鬆下來,微笑道:“是啊,聖心難測,陛下這樣高興,確實少見。”
他將聖心難測四字咬得很重。
胡廣感慨:“可今日奏報,我倒是見解公有所保留,卻不知何故,怎麼?解公有什麼憂心的事嗎?”
解縉別有深意地看了胡廣一眼,隨後慢悠悠地道:“宋王殿下最近在做什麼?”
“啊……他?”
突然提到張安世,胡廣有點奇怪,但還是道:“近來,倒是深居簡出,神神叨叨的,他……不太合羣……”
解縉卻是道:“這卻未必。”
胡廣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道:“還請解公賜告。”
解縉道:“隱戶這事……太大了,這樣的大事……宋王殿下卻不聞不問,你說這合情合理嗎?”
胡廣聽罷,眼眸隨即微微一張,醐醍灌頂一般,道:“解公的意思是……對呀,宋王最喜歡爭功了。”
解縉露出微笑,道:“這不是爭功,這是爲陛下分憂。”
胡廣道:“其實不就是一個意思嗎?”
解縉笑道:“乾的是一樣的事,可解讀不同,就天差地別了,爲陛下分憂的乃是忠臣良將,爭功的是亂臣賊子。”
“……”
解縉繼而道:“隱戶的事太大,功勞也太大,現在倒是頗有幾分成效,但是難保……不會有錯處,所以這個時候,可不是邀功請賞,而應該想盡辦法,和此事撇清,天下的功勞,那也該給陛下,是給下頭那些用命之人的。”
胡廣就算是傻瓜,此時也大抵能明白解縉的意思了,恍然大悟道:“這麼大的事,難免會有一些錯誤……只要有錯,將來……哎呀,多謝解公提點。告辭!”
他這頭說完,便立即興沖沖地要走。
解縉呷了口茶,卻在他快走出門的時候突的道:“回來。”
胡廣回頭看他道:“解公還有什麼見教?”
解縉放下茶盞,微笑道:“胡公這樣興致勃勃,可是要興沖沖的去尋楊公,將這一番理解相告?”
胡廣老臉一紅,眼神心虛地飄了飄道:“只是探討。”
解縉嘆了口氣:“勸你還是休要去提纔好。”
胡廣道:“我……也只是隨口一說。”
解縉道:“你這樣隨口一說,可能會顯得你幼稚。”
胡廣:“……”
解縉道:“老夫能想明白的事,這文淵閣裡,大家都大抵能想到,所以……這等事,是彼此都已意會,其實沒有探討的必要,不然,徒增人笑的。”
胡廣:“……”
他感覺他已尷尬得可以摳出一個房間了!
…………
郵政司。
一車車的文牘,已送到了京城的郵政司裡。
這郵政司因隸屬鐵道部,因而其衙署,便設在鐵道部部堂一側,規模比之鐵道部要小一些。
可因爲業務頗廣,這上上下下的人員卻也不少的。
單單在這司裡,辦公的官吏,就有數百人之多。
而這鐵路司,專門設了幾處庫房,負責接受來自天下各處驛站以及報亭的文牘,這些文牘,如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個文吏進行整理。
他們將文牘的情況進行覈實,而後,再分門別類,從府至縣,再至鄉、村,都進行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