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已解,錦衣衛正在和王府親衛軍進行交涉。在江州府,廣平王府最大,長樂郡主又是王府中最得聖寵的人物。她的親衛軍向來眼高於頂,但面對錦衣衛,卻也不得不提了三分小心。
錦衣衛相當於皇帝的私軍,凌駕朝堂之上。權勢最大時,敢當朝斬殺內閣首輔。這些行走於黑暗中、神出鬼沒的人,便是廣平王府的人,也怕招惹。
除了長樂郡主。
獲救後,靈犀靈璧奔過來,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了事情始末:錦衣衛在追殺一逃犯,那逃犯挾持郡主的馬車,想讓對方投鼠忌器,誰知還是沒有擺脫被擒拿的命運。
劉泠聽侍女們訴說方纔的驚亂,饒有趣味地看着前方几步外的青年。
他身形高挑、長手長腳,手扶在腰間繡春刀上,一身官服清朗稱身。只是一道背影,便引人遐想。
眉目清正,流離之子。
她記得他眼角下那道明顯的疤,像一滴清淚,不粗獷,卻增魅惑。
天有陰雲,寂靜的風中,劉泠慢慢走過去,站在他身旁。她身高在女子中已是不低,與他並排,卻只到他肩頭。他們的身高差距這麼好,交流的時候,仰頭低頭,都不會太累。劉泠默默在心中品味了番兩人之間的“相配論”,心情不錯。
只是她站了半天,和她“相配”的那人一直看着前方忙碌、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劉泠道,“你方纔救我時,如天神下凡,英武高大,讓我心折。你是否有些想法,比如‘救命之恩,以身相報’之類的?”
“郡主的第一句話,是喊我‘滾’。”青年音色低沉,如磨砂擦過心尖,劉泠心頭酥麻。
他果然如她預想的一般難搞,而這正是她現在最需要的。
“你畢竟救了我,我該謝謝沈大人。”
“不必。”
“我和沈大人實在有緣,在此相遇,想爲大人備宴以謝……”
“不必。”
“沈大人有公務在身,應是要回鄴京。我正好要去鄴京,想與大人同行……”
“不必。”
“那就此別過吧。”
“……”
“怎麼不說‘不必’了?”
“……”
雲壓得更低,劉泠覺得有些冷,挨近他。她太理所當然,他垂目瞥了她一眼,沒多話。
“上次見面,讓你不愉快嗎?”她問他。
沈宴聲音平平,“我沒見過郡主。”
他不承認見過她,這說明什麼?
別的姑娘會看出這人對她的抗拒,劉泠卻“恍然大悟”地與他低聲,“沈大人身有機密,怕連累到我,纔不與我相認嗎?沈大人,你真體貼。”
“……”沈宴的目光微僵,緩緩地垂下,與她半擡的、似笑非笑的杏眼對上。
劉泠不再控制自己,往後退一步,目光肆無忌憚地將青年從頭掃到尾,突然蹦出一句,“我素來有失眠症,但自有了沈大人的腰牌,便像是大人親自陪伴,夜夜好眠。”
沈宴不說話,他的瞳眸驀然變得幽深冷寒,帶去的壓迫如山,刺穿對方。對面的少女春、光一樣明媚,在他肅殺審度的目光中,她臉色都未曾變化。她看着他的眼睛,又大膽又挑釁,還帶着邀請和曖、昧。
勢在必得。
劉泠涼聲,“想揍我?你不敢。”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眼神還是淡淡的,語氣諷刺,“不想見我?你不會。”
沈宴開口,“我的腰牌呢?”
劉泠平淡的眼眸微漾,有笑意浮動,她幾步走向他。近距離下,她又聞到他身上的清氣。貪婪地吸口氣,無視青年更冷的臉,劉泠仰頭看着他,語氣幾分調侃,“沈宴,你終於承認我們見過面了?你的腰牌,總算不是一堆廢銅爛鐵,到底起些作用。”
沈宴垂目看她,她的氣息就在他懷裡,清香綿綿,有江南女兒特有的柔軟。看到她眼底的快意,沈宴突道,“我不是沒認出你,我是不想認你。”
“……你的腰牌在我這裡!”所以你說話注意點!
“爲了不和你打交道,我一度連腰牌都不想要。”沈宴慢吞吞道。
劉泠臉色瞬間難看,眼中的火光噴向他,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在沈宴的持續打擊下,長樂郡主失去了和他攀交情的興趣,轉身即走。
什麼玩意兒。
沈宴看着郡主被他氣走,盯着她背影看片刻,他皺了皺眉,想起她剛纔的話,“想揍我?你不敢。”
他確實不會揍一介郡主,尤其是一得寵的郡主,爲自己惹麻煩。
“不想見我?你不會。”
他原先覺得見不見她無所謂,她不會影響自己。但現在看,劉泠很麻煩。
即使劉泠不主動跟他打招呼,沈宴也不可能忘了她。劉泠的無畏大膽,實在讓沈宴印象深刻——
沈宴此次出行有任務在身,他不會着飛魚服,正大光明上街。初到江州府,他連跟權勢最大的廣平王府打招呼的興致都沒有。
劉泠是郡主,養在深閨,她自在王府作威作福,擺足郡主的架子。
這樣兩個人,本不應該見面。
可惜蒼天錯眼,劉泠第一次見沈宴時,就知道了他的底細。
那是劉泠十六年來,最不開心的一個生辰。那天發生了很多事,讓她心情頗爲沉鬱。
長樂郡主是肆無忌憚的人,當她選擇在生辰那日逛小倌館時,手下諸人雖覺不妥,但在郡主陰冷得快滴墨的臉色下,誰也不敢勸阻。
歌臺買醉,金絲紅雨,飛幔軟臥。
醉得頭疼的劉泠被扶進一個房間,嘴裡叫嚷着,“讓你們最紅的頭牌來!”
“是是是,姑娘您慢點。”扶她進屋的少年低聲道。
劉泠倒在牀褥間,頭昏沉間,懶洋洋睜開眼,看到牀邊站着一僅着中衣的青年。迷糊中,她看不清對方難看的臉色,只覺得眼前一亮。皮相好看的人,本身就像會發光一樣,誰都不會錯過。
中衣寬大,青年膚色瓷白,低垂着長睫,眼窩青黑一尾。昏黃明火在他面上浮動,金光漣漣,如日在東。
劉泠意外:小倌館的質量,居然這麼高。原本只想看過癮,現在想上了他。
她撲得搖晃欲倒,對方似怕她引起太大動靜,伸手扶住了她。下一刻,青年的眼睛便被一雙手掬起。他微驚後退,少女的杏子眼,不依不饒地追着他。更是仗着醉酒,直接將他撲倒在牀。
青年咬牙,傷口被撞,悶哼一聲。
劉泠湊在他眼皮下,專心地看着他眼下。視線模糊幾次後,她語氣遺憾又親暱,“你眼角下這道疤,像一滴淚痣,我很喜歡。”
青年不喜在公務中與女人糾纏不清,兩人此時的姿態已引起了他的厭惡。他側過頭,少女捧着他的眼下肌膚,指腹溫軟地滑過。那一瞬少女眼中的天真誠摯、溫柔繾綣,讓他心滯。
他生得好,卻從未被人誇過眼下那道疤。
再接着,小姑娘的眼淚滴到了他面上。青年愕然,再要起身時,脖子被摟住,小姑娘噙着一汪熱淚,擁住了他。
“姑娘,我們爲您請的公子來了,您要他進來嗎?”門外傳來少年清亮的聲音。
劉泠猛地僵住,瞪大眼看向身下人。她肩膀被半屈的修長大手製住,身下的青年冷冰冰道,“讓他走,不然……”
酒醒瞬間,劉泠覺得有些意思。她照對方的話做,外頭人不明所以走遠後,身下青年一把推開她,起身換衣。
他換下紗布,一圈圈血跡。牀上有青藍紵絲官服,貼裡曳撒繡着飛魚。一把刀隨意丟棄,鞘裙下的排穗微晃,腰牌壓在最下方。
劉泠並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郡主,她一眼認出他的身份——錦衣衛。
青年背身換衣,劉泠伸手,將玉牌摸出,籠到袖中。她猜,大約是錦衣衛執行任務,他受了傷,來此間換衣,正好撞到她手中。
青年收拾妥當,離開之際,看眼劉泠,似在想怎麼處置她。劉泠衝他勾勾手指,“過來□□。”
“……”青年面寒,未想身份已暴露,對方仍想着那種事。
“磨蹭什麼?快過來。”劉泠起身,眼神傲然。
對面已是一團空氣。
她重重地砸在地上,頭昏良久,摸出藏起的腰牌細看,嘴角平直。
錦衣衛十四千戶之一的沈宴,真想搞定他。
搞了他,她那顆惡意滿滿的心,或許會爽些。
……
“郡主,沈大人跟我們辭行,說先走一步。”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劉泠聽到侍女的彙報。
“跟着一起走。”
“爲什麼?”
“我突然愛上了他。”劉泠認真道。
靈犀靈璧雙雙沉默,半晌後忍不住提醒,“郡主您是有夫家的人。”
夫家?
劉泠露出譏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