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廣平王府徹夜通明。蓋是因爲府上的小公子受了風寒,高燒不退,讓府上大人們很是驚嚇。
廣平王夫妻對劉泠的怨念很大:因爲劉潤平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個頭小小的,又總往假山灌木叢中鑽,大人們想在眼皮下找到他很難。再加上劉泠回來後,劉潤平就總去找劉泠玩,讓其他人沒好氣,也懶得理。誰想到奶孃找到失蹤很久的劉潤平,居然是在劉泠院子外面假山一個小洞中。
劉泠院子裡那汪大湖,當然不是死水。與外相通,過半月門後,劉潤平呆了大晚上的假山洞,正好處於下風口。一個小孩子吹那麼久冷風,怎麼能不生病?
府中諸人都認爲是劉泠沒看管好孩子。
但劉泠根本不知道劉潤平在那裡啊。她把小孩子送回院子,小孩子也難得乖順,沒纏着要跟她走。她自己回去自己院子,她怎麼知道劉潤平又溜了出來,還在那裡吹風生病了?
站在廂房門外的廊下,燈籠搖晃,劉湘冷笑,斜着眼,“你怎麼不知道?他在那裡被找到,很明顯是去找你的!他不想找你,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誰知道是不是你把他騙到假山上,就把人丟下不管。上次就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
沈宴聽說劉潤平生病,過來時,就見他妻子被妹妹堵在門口。旁邊有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中的譴責,和他妹妹一模一樣,正是劉潤陽。
劉泠抱胸,她可從來不會被劉湘說兩句,就認下而不反駁。她涼涼看着妹妹,嗤聲,“分析的這麼清楚,你親眼所見?沒有親眼看到,就少在我面前嘰嘰歪歪。讓開!”她戾氣一開,眉目中冷意一起,劉湘立刻被她震得往後退兩步,被她哥哥扶住。
劉潤陽道,“你做的好事,還不許湘兒說兩句?可見你心裡也知道自己錯了!”
劉泠轉頭認真看他,上下一掃,點頭,“沒錯,我錯了。”
劉潤陽和劉湘一愣,沒想到劉泠居然會認錯,這完全和他們想的不一樣。
劉泠道,“我錯了,我跟你們有什麼好說的。我就應該讓人把你們拖下去,揍一頓!”
“你、你……”二人叫道,氣急敗壞。
劉泠一把把眼前的障礙推開,往門前走去,“沒有親眼所見,不要在我跟前廢話。就算親眼所見,也一樣別在我面前說。要挑釁我,大可來試試!”
她話說的戾氣十足,劉湘和劉潤陽被她丟在後頭,看到沈宴走過他們。他們臉漲得通紅,卻無可奈何。因爲劉泠不僅會放狠話,她會真的動手,端看她心情到哪個臨界點。從小到大,劉瑞陽和劉湘在她面前太過分的時候,她根本不顧忌血緣情分,直接讓自己的人整治他們。
廣平王妃趕到時,往往看到自己可憐的孩子在湖裡掙扎、站在太陽下罰站、被按着寫書道歉……
這些年,劉泠脾氣看起來是平和了很多,她也儘量讓自己情緒不要大波動。但這不包括她在廣平王府的時候。
廣平王府誰讓她過得不舒服,她能把這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大家都不要舒服。
所以自來,有劉泠在的時候,廣平王府一家子都過得很累。劉泠也想不通,爲什麼這一家子人感覺這麼良好,總往她跟前湊,趕着作死。爲什麼這一家子就沒有覺悟,大家彼此不關注,相安無事,不是更好嗎?
像現在,又是這樣。
劉泠纔到門口,門開了,廣平王妃從屋中出來,紅着眼睛看她。廣平王妃情緒不好,語氣自然僵硬,“他高燒還沒有退,你改日再來吧。”
劉泠的迴應,就是直接無視她,走進門。而廣平王妃伸手想攔,忽覺得自己全身動彈不了,讓她駭然。但劉泠走進去後,她又能動了。她不覺看向慢悠悠走上臺階的青年,對方眸子冷黑,看起來無情緒可言。
廣平王妃想起丈夫跟自己說的話,默默服了軟。
站在長廊盡頭,陸銘山和嶽翎望着進進出出的人,欣賞了半天。他們二人是客人,只是禮節性問了一下,當然不會在主人公照顧病人的時候,主動湊過去。當下劉泠和其他人的爭執,都被他們看在眼中。
陸銘山沉默一下,懷念般笑一聲,“她還是這樣。以前就總和家裡人吵,現在還是這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嶽翎覺他話中情意刺耳,兀自轉話題,“白天還活潑可愛的小孩子,怎麼說病就病了?我還想小公子那麼懂事,怎麼跑假山吹風去了?”
想到下午書房中風波,陸銘山眸子閃了下,搖搖頭。他手扶着嶽翎的肩,道,“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你我不要摻和了。天這麼冷,回去歇息吧。”
嶽翎點頭,和陸銘山反身離開。但她再回眼看一看燈火通亮的一排屋子,風中,鐵馬嘩啦啦響。燈紅,燭黃,人來,一個個陰影,在廊下被拉得好長。看起來溫馨熱鬧,背地裡卻透着陰森詭異。
嶽翎硬生生打個冷戰,沒有再看下去。她心中想:廣平王府這給人的感覺陰沉至極,小公子說病就病,該不會招惹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吧?
不過這與她無關。陸銘山的事情,廣平王府的事情,她全都不關心。隨意吧。
再說劉潤平,確實燒得厲害。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怕高燒。一個不小心,可能釀成終身的遺憾。好歹經過大夫一晚上的看護治療,小公子燒退了些,看起來不危險致命了,才讓一家子上下鬆口氣。
但劉潤平依然沒有醒。
孩子脫離了危險,廣平王又想起跟女兒清算這一切了。他總是懷疑劉泠是不是他的女兒,爲什麼總跟自己的弟弟妹妹氣場不和?她一回來,就把最小的劉潤平給弄病了。
廣平王把劉泠叫去訓斥。他懷疑劉泠居心叵測,是不是想殺害劉潤平,藉此報復他?
劉泠覺得他簡直可笑,有病。
她還清楚記得,去年就是這個人給她寫信,說劉潤平被她害死了,讓她差點把自己給弄死。結果劉潤平沒事,廣平王壓根忘記給她寫信通知。這麼重要的事,他也能忘記。他滿口的“我要爲你負責”“我是你爹我得管你”,在劉泠眼中,就是笑話。
兩人大吵一架,把這個王府的氣氛弄得很緊張。
劉潤陽和劉湘這兩個孩子,之前還敢衝大姐嘲諷,在劉泠氣場全開、跟廣平王吵架時,被駭得,只敢遠遠躲開。
最後,還是廣平王妃和沈宴出面,把兩個人分別喊走。
廣平王妃安撫丈夫,見丈夫踩在一地碎玉上,又擡手把桌上唯一剩下的完整的瓷杯摔了下去,“我只是希望她像湘兒那樣,像別的女兒那樣,聽我這個爹教訓兩句。有這麼難嗎?哪家女兒像她這樣,我才一開口,她就敢跟我吼!不孝女!”
而坐在正廳右側貴妃椅上的劉泠,聞言冷笑。她要開口,沈宴一杯茶遞到了她手中,“口渴的話,多喝點水。”
“……”劉泠臉色就便好看了,轉頭撐下巴,癡望着沈美人,調整自己的心情。
哎,沈宴真是太適合她了。生氣的時候,看看他的臉……然後她就覺得我男人太好看了,沒什麼好生氣的。
沈美人這樣的人,當什麼官做什麼錦衣衛啊。他就應該往那裡一戳,隨便站隨便坐。劉泠在一旁欣賞他的美貌,就算他發呆,她也能看下去很久。
廣平王見這個壞脾氣的女兒居然沒有反駁他,以爲劉泠終於吃癟了,一看之下,卻差點氣吐血:他人還在這裡!吵架的一方火還沒有消!劉泠就敢當着他的面走神,而且不是一般的走神,看她那閃閃發光的眼神……她分明是去看美人,看得忘了他這個爹的存在了!
廣平王妃趕緊把激動的丈夫架下去,“好了好了,消消氣。”
由是,也沒什麼好氣的。反正廣平王府家的日常就是這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誰也別想過得愉快。
幾天時間,便到了祭拜劉泠母親的日子。劉潤平還沒有醒來,家中大人只好把他留在家裡,讓人看着。
其實劉泠根本不想和這家人一起上山看她母親,但每年都這樣,她也不想吵。而且今年,她主要是想把沈宴介紹給她娘,讓她娘知道,女兒已經長大,已經嫁人。
但劉泠沒想到,廣平王臉皮之厚,每每突破她的想象。祭拜的明明是她母親,廣平王卻讓陸銘山跟着一起去。
陸銘山是誰?!他姓陸!他和他們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廣平王打得什麼主意?難道要跟她娘說,“這是你寶貝女兒的前未婚夫?”“他的一個姑姑在宮裡做妃子,生的兒子也算咱們家人。但是不好意思,他那個姑姑死了,那個皇子也死了。”
劉泠別過頭,懶得看她爹一眼。
好在嶽翎識趣,借病推脫,沒有跟別人祭拜的時候去湊上去。
這讓劉泠對嶽翎的印象稍微好那麼一點,但也沒好多少。嶽翎一樣是她不喜歡的人。
“臉臭成這樣,難道要跟岳母告狀,說我欺負你?”坐在馬車上,沈宴逗她。
劉泠橫他一眼,心中卻一頓。
沈宴都沒有叫過她爹“岳父”,卻叫她娘“岳母”。
這不正是表明他的態度嗎?
劉泠坐過去,挨着他,開心了一點。她掀開簾子,往車隊前後看一眼。左右盡是廣平王府的人,錦衣衛的人,只有十來個。馬車緩慢地上山,天有些陰,總覺得今天要下雪一樣。
“怎麼錦衣衛的人這麼少啊?”劉泠回頭看沈宴,感動道,“你不用這麼顧忌我啊,連陸銘山那樣的路人都能跟着走。錦衣衛多兩個人,又是你的部下,我完全不介意啊。”
沈宴嘆口氣,“你想多了。臨州出了點古怪,有人看到夷古國人,我把人派了出去。”
劉泠只好收起自己的腦補,再看外面的風景,也沒了心情。她放下簾子,抱怨,“都入了春了,天還這麼冷。”
沈宴沒搭理她,他手中握着一把小刀,在他修長有力的手指間旋轉。另一手託着一枚橙子,五指屈起,橙子在他手中轉動。兩手一起動作,幾下的功夫,橙子就被他掏空,黃橙的皮完好保留,果肉渾然,也保留得很完整。
劉泠好奇湊過去,“你刀工真好啊。但是你在幹什麼?”
沈宴擡眉,拿過橙子皮,想了想,“送你個禮物,要不要?”
劉泠愣一下,臉紅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常送我禮物,我都沒送過你幾個。”
沈宴“哦”聲,說,“那算了。”
“別算了啊,”劉泠連忙抓住他手腕,堅定道,“我要的!”
沈宴嘲笑地瞥她一眼。
劉泠怕他真反悔,趁熱打鐵問,“你要送我什麼好玩兒的?”她就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沈宴琢磨了一下,手中小刀虛劃了一下。劉泠抓着他的手很緊,明顯暴露她的緊張。其實她不用緊張,今天祭拜她母親,沈宴是肯定不會拒絕她,讓她心情難受的。沈宴說,“送你個橙子燈,要不要?”
“要啊,”劉泠催促他,“你看着我幹什麼?你做啊。”
“我還沒想好怎麼做,回去再說。”沈宴放下橙子皮,拍拍她湊過來的頭。
劉泠有種被耍的感覺,瞪着他。
結果沈宴居然被她瞪笑,劉泠更加生氣了。
她很可笑嗎?爲什麼他一擡頭看她,就忍不住笑了?
“好吧,先送你別的禮物。”沈宴想了下。
他就着那把小刀,在削好的橙肉上轉,東一刀,西一刀。劉泠邊看他動作,邊從塌下匣子裡找出一隻香囊,將完整的橙子皮裝好,封袋,以防止沈宴事後賴賬,或者跟她吵架,不幫她做了。畢竟沈大人跟她冷戰時,對待她的事情,很是敷衍。
劉泠蹲下來,將香囊收好。再關注沈宴時,劉泠眼睜睜看着一隻橙子,在沈宴手中,變戲法一樣,變成了一隻只可愛的小動物。小兔子,小狗,小猴子,小老虎……
劉泠驚歎地、崇拜地看着沈宴。
沈宴向她招一招手,喚小狗一樣隨意的手勢。劉泠不以爲杵,即刻湊到了他懷中。
馬車停下,侍女們喊公主和沈大人下車時,對自己看到的場景,愣了一愣:公主在和沈大人低着頭,小案上擺着一堆小動物,栩栩如生。沈大人正握着公主的手,教公主怎麼雕果子……
等劉泠被沈宴抱下馬車,攜手而去時,侍女收拾着案上的水果,不覺想:公主和駙馬的感情,真是好啊。一點不像王爺說的那樣,只是政治聯姻。
接下來一路,就沉默了許多。王妃死後入皇陵,皇陵沒有那麼容易見。劉泠想祭拜自己的母親,除了跟着王朝每年的祭拜大典,進宗廟之類的,只能想別的辦法。現任廣平王妃讓人在山間建的小亭子,睹物思人的目的,是達到了。
劉泠自然不想跟王府的人走一起。她和沈宴走得比較慢,落在後方。兩人說着一些閒話,淡淡的。
劉泠說,“沈大人,你有沒有想過生與死的問題?”
沈宴嘖一聲,“你這問題,可真大。”他沒有直接回答她,兩人一前一後,又走了一會兒,在後方,看着劉泠白涼的側臉,沈宴道,“我們以前,似乎說過這個問題。”
劉泠眯眼,點了點頭。
因爲她的病,她與沈宴說過好幾次死亡的事情。沈宴鼓勵她活下去,恰好她也是那麼想的。
那時候,他們兩人,還沒成親呢。
劉泠說,“我還記得我們當時說,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給你守寡。我活得多不容易,我得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能因爲你,把我自己的生命給蹉跎了。”
沈宴笑。
劉泠停下來等他,他走到她旁邊,慢慢越過了她,他還在笑。
劉泠踢一踢他,“我要嫁給別人,給別人當妻子,給別人生兒育女。全都跟你無關。”
沈宴等她一起走,一直看着她笑,笑而不語。
半晌,她冷着臉不想跟他說話。他才漫聲道,“你要這樣想的話,我是多麼高興。你的生命,你要是自己會珍惜,我是最高興的。”
劉泠沒有再說話。
她伸手,到了他袖口,與他的手握住。她問,“那你呢?”
死亡很遙遠,陷入愛情的人,卻都想聽到保證。
沈宴卻不回答她。
她問得急了,他漫不經心道,“誰知道呢。”
不到死跟前,故事不會結束。但到了死跟前,誰又知道,故事會不會結束。
沈宴希望劉泠的人和心,都是她自己的。但也僅是希望,畢竟他自己都做不到。
未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哇,好香的酒啊!”亭子裡女孩兒的聲音,打斷了劉泠恍惚的情緒。
她停了一下,立刻感覺到不妥,讓人趕過去,“劉湘!你是不是動我的東西了?!”
劉泠寒着臉過去,劉湘和劉潤陽被她的聲音嚇住,往父母身邊縮。劉泠再一看,她昨晚裝好的酒,封口已經拆了一半,很明顯是小孩子的動作。她冷冷瞅着劉湘,廣平王眉頭一跳。
劉湘小聲,“我、我只是幫忙……誰讓你不提前說啊!”
“搬酒是下人要做的事,你湊什麼熱鬧?!你是要我像吩咐下人一樣吩咐你嗎?我讓你現在給我跪下,你也跪嗎?!”劉泠怒道。
廣平王妃摟着女兒,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劉湘被劉泠嚇哭,“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酒,要是知道,我根本不會碰……”
“算了,阿泠,小孩子不懂事……”陸銘山乾咳一聲,勸道。
廣平王平靜說,“怎麼,你要在你母親的亭子下,訓斥你妹妹嗎?”
“這酒是我娘留給我的!”劉泠冰冷的眼神,瞬間對上廣平王。她眼中的寒意和悲意,讓廣平王胸口一滯,“我娘生前,說她和你在我週歲時,在院中花壇下埋了酒,說等我長大後,等我成親時,釀好的酒就能喝了。她說我不記得的話沒關係,我爹記得,到時她和我爹會提醒我的。”
劉泠面容寒冷,“而你!早忘了這件事!”
氣氛,一瞬間沉默,僵硬。
廣平王妃怔怔擡目,看着劉泠雪白的臉容。和她姐姐年輕時,一模一樣啊……一模一樣……而她姐姐,被她害死!
過了許久,廣平王低聲,“湘兒,跟你大姊道歉。”
“憑什麼?我又不是故意的……”劉湘萬沒想到平時疼愛她的爹,會有爲劉泠說話的一天,不禁不服氣地叫道。
“道歉!”廣平王聲音忽然放大,把衆人都嚇了一跳。他陰沉的臉色,讓誰也不敢上前發話。但本來,誰也不會上前發話。
不是自家的事,陸銘山只旁邊;廣平王妃正在發呆,她恍惚着,女兒的遭遇恍若未見;劉潤陽比妹妹稍微懂事點,擔憂地看看爹,看看娘,再看向劉泠時,目中帶着憤怒,可他並不敢做什麼;而沈宴,他根本不想參與。
劉湘被她爹的怒火,瞬間嚇哭。抽泣着大聲道,“對、對不起,大姊……我再不敢了!”她哭着轉身,奔入她孃的懷中,把她娘撞得一趔趄,廣平王妃這纔回神,卻只疼惜地摟着女兒,沒有說什麼。
劉泠真是煩透了他們所有人,跟他們在一起一天,她就不舒服一天。這樣的一家子,乾脆死了好了!錦衣衛要對付他們,就對付好了!她不想向陛下懇求了!
好在有沈宴安慰她,讓劉泠壓下去怒火。
接下來的祭拜中,劉泠的心情一直不好。等在涼亭歇息時,天上飄起了小雪。衆人本就打算在這裡多坐一會兒,既然下了雪,就讓下人把馬車上的小火爐端出來,擺在一旁。衆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在山中進行午食。
劉泠和沈宴挨着坐,與廣平王府那邊的人,兩邊的距離幾可走馬。好在對方似怕了她,也沒有湊過來煩。
“我娘生前釀的酒,本該我成親時喝。但我當時不在江州,給忘了。”劉泠小聲跟沈宴解釋,她不用提,廣平王自然是不記得的。她倒杯酒給沈宴,露出笑,“左右你還是喝到了。我之前都沒喝過呢,你嘗一嘗,看味道怎麼樣?”
沈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接過她手中杯子,喝了一口。他盯着手中杯盞半天,目光清清淡淡的,沒有說話。
沈宴不跟她說笑的時候,表情向來淡。劉泠自以爲能猜到他的表情,但現在,她真看不出他的意思。
難道酒釀的不好喝嗎?
劉泠心中忐忑,不自在,奪過杯子,“真的不好喝?我嘗一口……”
她握着杯子的手,就沈宴猛地一拽。手一抖,酒液傾灑出去,白玉紋杯也叮咣落了地,發出脆響。
“……!”劉泠擡頭,疑惑驚詫的目光,看向沈宴。
就在此一剎那,周圍發生了變化。涼亭中諸人本在吃喝,四周卻從叢木中,飛躍出來奇服異裝的人,手拿着各種武器,向涼亭中人砍殺過來。
衆人驚然。
沈宴反應最快,一個杯子被他隨手擲出,將側後方刺向他與劉泠的劍轉了方向。他抱着劉泠,向亭外躍出,身形迅疾,背後掠出虛影。
在沈宴動作後,諸人也終於反應過來。
侍衛們與錦衣衛們,一同拔出了刀劍。
廣平王這才驚怒起身,“什麼人?!竟敢刺殺本王!將他們統統抓……”他話沒有說完,一把刀就躍過衆人頭頂,向他刺來。他若躲開,身後的廣平王妃就要受此難。廣平王忙抱住自己的妻子,在地上狼狽滾開,之前的狠話,再沒心情說出口了。
陸銘山也與敵人戰到了一起。
劉潤陽和劉湘這對兄妹,戰戰兢兢,被侍衛抱到馬車裡,再不敢露出來。
一時間,小雪紛紛灑灑,再無片刻閒適,衆人迎接一場刺殺。
沈宴手摸到腰間,寒光拉長,長刀出鞘。
劉泠被沈宴拉着手躲閃,她心中急切,最怕自己給沈宴拖後腿。沈大人武藝高超,但他不擅長救人,每次爲保護她,他都有點狼狽。被沈宴拽着,躲在他懷中,劉泠看去,發現那羣刺殺他們的人,竟是夷古國人的裝扮!
腦中靈光一現。
她想起上山路上,沈宴跟她說過,臨州似有夷古國人的蹤跡,他派錦衣衛去查探。可現在他們在山上,也遇到了夷古國人的刺殺……所以說,不止是臨州出了問題,江州這邊,也出了問題嗎?
劉泠心中駭然:這場戰爭,到底是怎麼打的?前線在北方,夷古國的人,居然偷偷摸到了南方……他們在大魏,一定有內應!
但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他們如今正被刺殺。
劉泠心驚肉跳,緊緊抓住沈宴的手,儘量配合他躲閃。讓她欣慰的是,廣平王府的侍衛武功也不算低,還有十來個錦衣衛,廣平王、陸銘山也是會武功的,雖然不常用,大概也保護不了別人,但自救,大約是沒問題的。
雪下得急了,越來越大,落在劉泠的面上、睫目上。她擦去臉上雪水,腥風血雨中,兵器咣噹中,地上倒下去一片人。敵人的屍體越來越多,夷古國還站着與他們拼殺的人,越來越少。
一刀插入敵人胸口,再次解決一個,敵人熱血噴出,沈宴拉着劉泠,往後退開。他拉着她的手,鬆了鬆。
兩人站在一地屍體中,看血水在他們腳下鋪展開。
劉泠看到有一個敵人眼見不敵,一咬牙,偷偷摸摸往旁邊退,竟向着馬車的方向。劉泠記得,劉湘和劉潤陽躲在馬車中。而那邊的侍衛們都在殺敵,顯然沒人有時間理會。
“沈宴!那邊,那邊!”劉泠握住沈宴的手,指給他看馬車,心中急切。
沈宴“嗯”一聲,節奏有些慢。
他提着刀,卻沒有動。
劉泠不覺回頭看他,卻發現沈宴的臉色很白,和落下來的雪,一樣的臉色。
她察覺不對的時候,周圍氣氛也陡然間一變,衆劍衆刀換了方向,齊齊向沈宴刺過來。
劉泠的眼眸,猛地瞠住,瞪大。
“你們幹什麼?”錦衣衛諸人也發現了不對勁,躍地而起,向這邊刺來。
他們的路,也被周圍方纔還並肩作戰的廣平王府侍衛攔住。
沈宴猛地抱住劉泠的腰,拔地而起,向後急掠。有瞬間功夫,他與動作最快的幾人交了手,卻步步後退。
“沈宴!”劉泠抱住他,身上血液彷彿凝固住。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對面,發佈命令的人。
廣平王、廣平王妃、陸銘山。他們表情淡淡的,好像早有預料。
是啊、是啊……這是一個局!一個引沈宴入的局!
被側方一刀逼迫,前方侍衛擺開陣勢,蹲下來,弓箭上手,向沈宴射來。沈宴身子在半空中微晃,向下跌去。他落在地上,抱着劉泠,滾了幾圈。劉泠聽到他的咳嗽聲,她看去,見他嘴角滲了血絲。
劉泠全身顫抖。
廣平王聲音平淡,“沈宴,你今天逃不掉的,把阿泠放下。”
劉泠握住沈宴的手。
她低聲,“快走!快走!”
沈宴沒有動。
陸銘山笑了笑,“阿泠,你以爲他不想走嗎?藥效已經開始發散,他走不了啊。”
劉泠擡目,冷然目光,看向對面的人。
她想起來之前劉湘故意碰她的酒,她倒了酒給沈宴,沈宴喝完一杯,沒有說話,卻在她喝時,碰了下她的手,酒液傾倒……
從那時候開始!從那時候開始!
“你們!”她顫聲,整個世界,都覺得冷。
她抓着沈宴的手發抖,痛得她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