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援又起了個大早。
起了大早,也沒有讓心情輕鬆下來,他還煩惱着。他昨夜裡不在臥室與玉娥同牀共枕,卻甘願冷冷清清獨臥書房,卻是爲何?就是因爲招來了煩惱。以往張公子不甚喜與妻子玉娥同牀,於是常常藉故到書房臥去。可眼下張援獨臥書房,卻不是這個緣故。這事玉娥只怕會誤解,而張縣令和孫夫人卻是心知肚明。
他這一回早起,也沒有其他什麼事,並不是有志於研學,也不是爲了習武。本來倒是想去找杜鵑,好把呂布的事情告訴她。後來又覺得跟她說事,也完全不必這麼早。以往他多半眯着眼繼續在榻上躺着,可是眼下他躺不下了,因爲心裡頭堵得慌,這寒冬臘月的,身上卻因心裡煩躁而覺得熱狂。
雪晴之後的近日天氣,竟然不像是寒冬臘月,倒有幾分像是初春天氣,天空晴朗,四外分明,暖風徐來,讓人愜意,爲之精神一振。不過張援卻不會敏感於此。雖說父親對自己也沒有特別嚴厲呵斥之類,但他就是覺得心情不暢。尤其是昨晚自己的……唉,他幹嘛老想着昨晚呢?
我好煩啊煩啊煩啊……我一身的火氣啊火氣啊……我幹嘛呀來什麼冷戰啊……
這心裡煩,就要找個出氣的地方,可是總不能找人打架吧,或者就抓幾個下人,給他們一頓拳打腳踢,這樣的事怎麼能做?他倒是曾在網上陸續讀到一些小年青無故毆打他人,以此取樂的事情。他自然是對此極反感的。所以即便現在身處漢末,是縣令的公子,可以呼奴使婢的,但也不能因此侵犯人權、侮辱人格哪!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嘿嘿,既然自己天生神力,不如就去天井那邊,耍一耍大石臼玩兒吧!也看看自己這些年都長了多少氣力。他是想去發泄一下了。
轉回廊經過道來到廳堂天井,便看到堂下左右兩側的兩個大水缸,裡頭盛滿了清水,還分別放了兩頭紅鯉魚在那養着。張援後來才知道,這不僅僅是用來養魚以賞心悅目的,而且還有防火的作用。於是他對古人的巧思,那種清醒的消防意識的敬佩之情,也就油然而生了。
他再往下看,那石臼不算是最大的,但起碼是中號以上,它卻愣在天井的另一角,也就是西南角那邊,瞧那副灰不溜秋的樣子,大概是除了他還喜歡之外,就沒人理了。
於是他挺胸,張臂,屈身發力,猛地一下,呼地一聲,竟將那石臼提到了胸前。正當他還想第二次運氣使力,將它舉上頭頂。卻聽一人淡淡說道:“既然有力氣無處用,那就把它搬到東頭門邊的柴房裡去吧!”
他聽出來了,那正是老爹張巖縣令在說話。
原來張縣令心裡也煩着,既惱着兒子的冷戰,又憂着劫獄的事。
張援沒應答,他正憋着氣呢!而且他也不想回話。既然是冷戰,那就戰到底吧!
可是縣令老爺又發話了:“要是覺得自己不行,趁早放下它,到書房讀書去吧!”還是冷笑的格調。
哼,不是這,就是那!就這麼兩下的支使人!張援心裡盡是牢騷滿腹。
心裡憋屈着,可行動卻也不違背。自然就照辦。這身上提着硬梆梆的東西,那滋味卻也不好受,可這是他自個兒找的,能怨誰?
從天井到東頭柴房,要先上三級臺階,再朝東行數丈,那通道剛好窄狹了些,上寬下窄,舉起石臼方容易過得,到柴屋還得挺着石臼過門坎。這些都是對張援氣力和脾性的一種考驗。
他二話沒說,繼續提着石臼上行,很快就上了石階,這時又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少主人好氣力!”
是張興叔!好個張興!你現在總算是露臉了!昨日你是不是癲了,害得我張援四處尋你!
心裡這麼想着,想偏過頭去看他,但終於沒看。他身上手上不敢有一絲的怠慢,他知道爹一定也在一邊冷眼瞧着,他不能讓爹看着笑話!
眼看就要到了那個窄狹的通道。張援走了兩
步之後,突然暴喝一聲,肩臂一動,又一次發力,終於舉起了石臼,卻沒有人喝彩,他本來以爲張興會喝彩,卻不料也不作聲,莫非是老爹不讓喝彩?
他卻覺得有點撐得過頭了。他不是沒氣力,而是太過了,所謂過猶不及,結果反而變得沒有了耐力,這窄狹之中也很難使出力道。正感到舉着的雙手發麻發酸,身子不能不強扭着死撐着的時候,突然感覺手上一輕,這身腰也就挺直了。
是誰幫了自己?此人一定是跟在後頭!剛纔那不是幻覺,他此刻發現自己手頭確是輕了許多。
張援還不至於狂妄自負,他知道自己氣力猶有不勝,適才定是他人之力所倚。那會是誰呢?不由得就眼睛上觀,疾掃中瞥見隱約有一物撐着石臼底下。那是一根極普通的木棒。
心道這府邸裡頭,除了張興叔,不會有其他人真心實意地來幫自己!可是張興叔,他行嗎?他會有本事幫得自己?他個頭比自己矮了不少,他的手是夠不着,所以就用了那根木棒來頂撐着。是這樣嗎?
勉力行至終處,過柴房門坎時,回身偏頭看去,果見身後有一人在,那人身著一領土布衫,腳穿芒鞋,不是張興叔又是誰?
進到柴房,將石臼放置停當,這纔出來。張援便與張興說:“剛纔多虧張叔相助!不想張叔身手如此了得!”
張興卻笑道:“少主人見笑了,小人哪會有什麼身手?除了一手廚藝還謀得一口飯吃,此外就是一身的蠢氣力了,做點幫工粗活還可以,可不是什麼身手了得呢!剛纔是老爺吩咐小人過來看着,也是小人情急之下,就從牆邊抓了根木棒,頂撐了上去,主要還是靠少主人好大氣力頂着,要不是如此,小人哪撐得住,哪有這個能耐?”
見他說得這般坦然,張援也就信了,但終是疑信參半的。這位平常一直是以平凡人形象出現的張興,兀然顯得鮮明瞭。莫非他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成。張援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自己這是看多了電視劇和武俠小說。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張興笑着說:“少主人,不如跟老爺一起用早餐吧!”
這時他突然發現張興那張臉有點瘦削,這一笑起來,就是滿臉皺紋的。倒沒想到怎麼也這麼老了呢?不過那笑還是很生動的呢。
只是眼睛有點紅,好像不純是熬夜所致,卻頗像是被什麼東西燒傷了似地。會是心火麼?這眼跟心,也是有密切關係的。他現在又有點像是醫生的心理。
“我還沒淨面、洗漱呢!——張興叔,你也沒用過膳吧?”他說。
“還沒呢!——來,少主人,裡頭有的是熱水!”
“不如待會兒,一起用膳吧!”
張興似是有點驚訝地看了張援一眼,連忙擺手道:“使不得!少主人,那怎麼使得!”
“那又有什麼使不得?咱倆個,還分什麼彼此?”
“不!少主人!這尊卑長幼可不能有一點含糊,非得分個清楚不可,否則豈不亂套!”
“我知道,你這是怕我爹責怪,對吧!不過張叔,我是有話想問你,是請教!所以一起吃飯,說話更方便些。”
張興眼睛又看着他,他不知怎麼的,竟然感覺張興這目光裡頭有些異常,那是一種兇光。他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的感覺。於是自笑自己,真是亂七八糟,神經錯亂,就因爲自己跟老爹冷戰,這感覺也真過了頭。
張援跟在張興後面,到裡頭洗漱淨面了。可是洗漱畢,卻沒直接到膳廳用餐,因爲就怕見到縣令。於是直接先回到了書房。那時他也沒見到張興的身影。“怎麼一洗漱出來,就不見了,纔多長時間哪?總不會又去看受傷了的表弟吧?
正納悶着,突然老爺進來了,抱了四冊書過來,“這一兩天你就好好讀幾本書!沒你的事,就別到處亂走!”這話已經說到甚爲明白的程度了。張援還有什麼不理會,無非是父親怕他干預呂布一案,纔出此
下策。
其實張援的脾氣倔着呢,這個張巖縣令也是知道的。縣令現在就是怕兒子再去內監看呂布,昨夜事情發生後已經夠亂了,兒子就別再添亂了。
可是到現在爲止,張援對昨夜劫獄的事,卻是毫無所知呢。
張援點了一個頭,就不說話了,眼睛裝作看書,卻又根本沒看書。冷戰還要繼續,他想。他一定要讓縣令老爹還自告投案的呂布一個公道。他當然要刺激老爹,刺激之後纔有可能得到正確的診治,做官也才能公正清明。這曾是他從鍼灸醫學那邊體會出來的道理。
老爹走了,他這才翻書。看來縣令眼下教子的方案也有些改變了,這次竟然沒有一冊書是關於《孟子》的。倒是……張援突然喜不自勝,老爹大概是氣昏了頭吧,竟然將醫書也混在這裡頭了。而且竟然是《黃帝內經》!真是令人怦然心動!
那是一冊用蔡侯紙——後來還是縣令老爹告訴他的——書寫的書籍,不是竹簡之文,所以顯見珍貴。
他知道古有四奇醫書,爲:《黃帝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這《黃帝內經》,包括《素問》和《靈樞》兩大部分,各九卷八十一篇。說起來也算是卷軼浩繁,要是它們都是竹簡書冊的話。
他眼下所擁之書,乃《素問》之第一卷。幸好此書爲紙皮書,便於閱讀。其實穿越之前,他在學校裡聽老師解讀過此書,自己也閱讀過。只是不曾將它作爲治病的經典,並結合實踐去做罷了。
他的眼睛注目第二篇:四氣調神大論篇第二。
這時他的感覺中,有一股清香的氣息傳來,這種氣息彷彿也帶來了某種淡淡的憂傷,一種不得開釋的壓抑感,當然這是淡雅的憂愁,美麗的憂傷,但張援卻惕然而回過神來。卻見果然是她,玉娥!
“夫君還沒用過早餐吧?”她說。
他覺得有點內疚,一夜未回屋,而且一個招呼也不打。儘管鬧心煩,但又不是她玉娥的原因,他至少也要說一聲呢。
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因爲他習慣如此,只不過以往是現代世界,他可以通過打手機發信息的方式來完善它,使家中的妻子和兒子,事先知道了他不回家吃飯。可是眼下是古時漢代,所以他的確做得很過分。
本來他是可以向她道歉的。可是古代家庭裡頭,這做丈夫的哪有可能會向妻子致歉呢?對的只能永遠是男人,而女人,都被丈夫以“賤內”掛在了嘴上,還會怎麼樣呢?
“那你呢?”他說,他只能以溫言與和顏悅色來表達自己的歉意了。
“夫君未曾用膳,賤妾豈敢佔先?”
“那就一道用餐吧!”他哈哈說道。見她那樣子,夠委屈的,不禁大生憐憫之意,拍拍她的肩膀(本來是想撫摸她的頭髮,但見她梳理得那麼清楚,髮式好規範似的,爲避免她到時又要料理大半天,所以就臨時改變拍拍肩膀了),這是很哥們的一種表達,但是玉娥卻大震動了。
她覺得丈夫張援也太粗魯了,這讓人家看了像什麼樣,她確實是羞澀乃至於惶惑了,她的臉紅得像雞冠花。
用餐之後仍回到書房,不覺間讀書幾個時辰,卻見老爺的身影又從眼前晃過。看得出來他是很想跟兒子好好談談,可是到底還是沒有停留。張援看着縣令的背影,總覺得那背影確是有些疲憊。而自己的心竟然也會爲之揪了一把。到底是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還是他做得太過分了呢?
於是從昨夜就開始纏繞心頭的煩惱又一次襲來。雖說醫書經典讓他如獲至寶,但是也敵不住那種煩惱的侵擾。這種煩惱的後面,卻又會感到某種寂寞,這寂寞的時候,他就開始想呂布,想杜鵑。
可是眼下這光景,他們兩個他都沒辦法想。只有想張興叔了。往常張興大都會來,到這裡快意說笑,或者就是來幫他。可今天就一直不見來。唉,莫非張興叔,他也有什麼煩心事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