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月亮開始偏西, 月光已經照進了洞口。
宋衍剛跑到山洞前,就看見崔玉正趴在洞口裡邊。
“崔玉!”
他喊了一聲,跑過去蹲在他身邊, 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
體溫下降, 呼吸停止, 脈搏也沒了。
宋衍不願相信, 急忙將他翻轉過來, 然後就看見了月光下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瞳孔散開的眼睛,青灰色的雙脣,還有頸間兩個明顯的血洞……這一切一切都在向宋衍訴說着崔玉遭遇了什麼。
宋衍瞬間脫力般坐到了地上, 直愣愣地瞅着面前一動不動的那個人。
那個十六歲的小道士,之前還一臉崇拜地對他說:“宋師兄, 你好厲害啊!”
他還說想在羅天大醮上爲祖母祈福, 說想參加明晚的講經會……
遠處起了一片火光, 片刻後楊道長走了過來。
見宋衍呆呆地坐着,他長嘆口氣說:“是我來晚了, 沒有救下他……”
宋衍沒說話,只是一臉的懊悔。
如果他執意要換班,崔玉他們就不用遇上妖怪了;如果他能再早來一刻鐘,也許還能將崔玉救下……不,若是從一開始就能勸說他們不要來, 就更穩妥了!
見宋衍陷入沉痛不願清醒, 楊道長將手搭上他的肩膀, 低聲說道:“事情還沒完, 王彥軍那邊還不知道怎麼樣了……”
宋衍這纔回神, 雖然他對王彥軍一直抱有一些看法,但今晚他能想着崔玉, 也算崔玉沒白救他一回。
“師父,你吩咐吧。”他現在腦子裡有些亂,已經不知道應該幹些什麼了。
“你先把崔玉抱出去吧,我進洞裡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人。”楊道長吩咐一聲後,拿起之前掉落到洞前的火把,重新點燃後往洞中深處走去。
宋衍把崔玉抱到洞前的空地上,用袖子把他臉上的血跡擦了擦,又把他額前凌亂的髮絲整理好。
不一會兒,楊道長從洞中走出來,來到宋衍身邊後,遲疑良久才說:“裡邊還有五個人,都已經……只剩散亂的骨頭了……”
宋衍瞬間攥緊了拳頭,擡頭看向師父,嘴脣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先把這裡收拾了吧!”楊道長直接下了命令,“洞裡不僅臭氣熏天,怨氣也很重,長此以往恐生變故……都燒了吧!”
宋衍一愣,隨即盯着崔玉的屍體,小聲問道:“他也燒嗎?”
“燒。”
宋衍再也崩不住,眼眶瞬間就溼了,嗓子也緊得厲害。他咳了一聲後,終於擠出幾個字來:“不能帶他落葉歸根……能不能……把衣服留下……”
崔玉衣服上全是血漬,按照以往的經驗最好別留,畢竟這種衣物最容易讓原主的怨氣粘附上,可眼下,楊道長卻猶豫了。
“好。”最終,楊道長也同意給崔玉留個衣冠冢。
宋衍把崔玉的外衣脫下來疊放整齊,然後把自己的道袍脫下來蓋到了他身上。
師徒兩人把崔玉重新擡回洞中,把兩個蝙蝠精燃燒未盡的屍骨也全取回來放到洞裡,接着又四處拾撿乾柴和枯葉,最後用幾道神火符做引,把洞中的一切全都燒了。
滾滾濃煙從洞中冒出,帶着濃烈的刺鼻氣味,順着崖壁往上飄去,在月色下形成一道黑色的煙柱。
煙柱驚到了福星觀的人,還不等洞裡的火熄滅,高道長已經帶着幾個弟子趕過來了。
看着宋衍和楊道長一身傷痕和血跡,再看看洞中的火光和黑煙,高道長神色複雜。
宋衍狠狠瞪着高道長,似乎隨時會拼上去和他拼命,這讓高道長不由地謹慎戒備起來。
楊道長則冷冷地開了口:“福星觀可有話要說?”
高道長衝楊道長拱手施禮:“請隨我去見觀主!”
宋衍帶上崔玉的血衣,和師父一起回了福星觀。
後門的鎖和門鼻兒都被宋衍擰壞了,幾個人都是□□來去的。待翻回牆裡,宋衍立即問道:“王彥軍呢?”
高道長遲疑一下才說:“他在後門外睡着了,我們已經把他擡回屋子裡了……”
“睡着?”宋衍冷笑一聲,“是你們用梆子催眠了吧?”
高道長一怔,隨即便冷靜下來,倒也不再狡辯。
宋衍和師父先回臥房去看王彥軍,怕他有什麼不測。
好在王彥軍真的只是昏睡過去,楊道長朝他掐了個醒神符,他便醒了。
“楊道長!”看清身邊之人是誰後,王彥軍急忙掙扎着起身,“我回來報信了,可後門鎖上了,我聽見有人過來就喊救命,然後……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席話說得高道長等人面色訕訕的。
宋衍打斷他說:“我們現在要去見這裡的管事的,你要同去嗎?”
王彥軍愣了一下,問道:“崔玉呢?暫時先放着不管嗎?”
宋衍眸色一暗,將手中的血衣默默地交到了他手上。
王彥軍一見那衣裳,頓時手抖了起來,聲音更是顫抖不已:“他……他……”
“抱歉……”宋衍忍着哽咽說道,“屍骨不能留……已經燒了……”
王彥軍猛地看向高道長等人,嗓音瞬間拔高:“你們是故意的對不對?你們知道山裡有妖怪,故意讓我們去送死對不對?”
在場的福星觀等人均眼神閃躲,不敢與他對視,最後高道長低聲開口道:“具體情況,你們還是問我們觀主吧!”
宋衍三人沒再廢話,跟着他們去見這裡的負責人。
院子裡依然靜悄悄的,除了他們再無人發出任何聲響。宋衍知道,因爲梆子上有古怪,所以觀裡的客人和普通弟子都陷入了深度睡眠,輕易是不會醒來的。
一行人去了院子西邊的一間廂房裡,房間裡坐着幾個鬚髮皆白的老道長,旁邊則站着幾個年輕的弟子。
正座上的人沒有開口,倒是偏座上一個人率先問道:“剛纔山下的動靜是你們弄出來的?”
“是!”此時是道場與道場之間的對話了,既然首座之人不開口,那楊道長自然也不必先開口,於是宋衍搶着回道。
“做什麼弄出那麼大的動靜?”一直問話的老道士看起來六十多歲,臉上皺紋橫生,已是暮年不假,但眼裡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煉多年的高道長老。
“做什麼?”宋衍嗤笑一聲,“這話說來可就長了,用一句話總結就是——我們把你們福星觀養的吃人妖物給宰了!”
“放肆!”旁邊一個小道長立即出聲訓斥道。
“放你媽的肆!”宋衍怒到已經口不擇言了,“你們堂堂一個大廟宇,竟然做出草菅人命的事來,難不成修的是邪道嗎?”
“你!”那個小道長頓時氣得面色脹紅。
王彥軍捧着血衣上前一步,也跟着怒道:“我師弟崔玉才十六歲,就這樣被你們算計死了,你們福星觀當真是蛇蠍心腸!”
另一個年輕道長站了出來,正是之前送信、接待的於道長。他情緒激動道:“是你們自己願意來的!我們故意百般怠慢,是你們自己貪圖羅天大醮機會難得,自願來幫忙的!生死有命,這就是命!”
“去你媽的命!”王彥軍頭一次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撕破臉,大聲罵道。
福星觀的小道長們被罵出了火氣,尤其是於道長,他再次說道:“我幾個師弟也失蹤未歸,你當我們心裡好受嗎?”
“不好受也得受着!”宋衍嘲諷道,“誰讓你們窩囊,不敢斬殺怪物?!”
福星觀的年輕道長們立即紅了眼睛,憤怒地紛紛拔了劍——濃煙一起,爲防出變故,護法弟子和巡照弟子便都配了劍。
此時殿內響起一片長劍出鞘的聲音,然後幾把明晃晃的長劍對準了宋衍等人。
“怎麼?”楊道長眼睛一眯,沉聲問道,“想殺人滅口?”
殿內無人作答,一時間陷入沉默地對峙中。
片刻後,首座之人終於將一直微闔着的雙眼睜開,不急不緩地開了口:“最近山裡確實有疑似妖物的東西存在,因爲我觀裡弟子也失蹤了幾名。但因爲羅天大醮即將到來的關係,我觀暫時沒有心力去追查此事,所以請諸位道士前來幫忙巡山,以確保觀裡一切正常。”
他頓了頓,看向宋衍繼續道:“剛纔這位小道友說那怪物是我觀裡養的,請問何出此言?”
宋衍立即回道:“那是一大一小兩隻蝙蝠精,大的叫福爺,本是福星觀最初建立時供奉的主神!”
宋衍把從福爺那得知的消息全部說了出來。
首座上的觀主聽他講完後,卻從容問道:“請問有何證據來證明那妖怪所言屬實?”
宋衍等人一時間啞口無言。即便去翻以前的縣誌,頂多也就能證明福星觀供的神仙叫福爺,卻證明不了福爺是蝙蝠精,即便民間有這種說法,也只能算傳說,做不得證據。
觀主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如果真像你們說的,你們的道友是死於怪物之手,那貧道等人只能表示遺憾,並願意爲他誦經超度,其餘的就愛莫能助了,畢竟人不是在我觀裡出事的。”
“你!”宋衍瞪着他,試圖反駁,“想撇清干係?那梆子聲有催眠作用怎麼解釋?”
“貧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觀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宋衍氣結,卻再次無言以對。他們沒有拿到刻有催眠符的梆子,所以既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
“你們來觀裡好心幫忙,出了事本觀上下均痛心疾首。貧道出於好意,還是要奉勸一下各位:妖怪的說法毫無證據,你們若是換個說辭更能安撫人心,畢竟山崖陡峭,山路難走,跌倒受傷甚至殞命之事常有發生……”
宋衍幾人氣得快要炸了。死了人,除了妖,結果福星觀撇清干係不說,竟然還要冤枉死者是不慎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