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感覺之後,王安風眼前的視野已經自村中小屋變成了孤峰絕頂之上,風聲颯颯,身着青衣的文士抱着個飛龍纏風鏤空紋路的銅暖爐,坐在椅子上,懶散翻動手中書卷。
其他三位師父則不在這裡。
王安風踏步向前,行了一禮,道:
“先生。”
文士看他一眼,點了點頭,懶散道:
“今日又到了時辰。”
“你自己去罷。”
王安風微微頷首,道了一句是,便自旁邊一步輕踏,內力勾勒左右虛空,未曾顯露什麼異狀,整個人已騰空而起,只一瞬便已經橫掠出十數丈虛空,衣袂翻飛,左手負在背後,右手自腰間拂過,一道銀光閃出。
恰在此時,身形依然下墜,右腳輕輕點在了這射出暗器之上,內力溝通其中,復又迴轉,和自身內力相撞,身形已再度騰空而起,朝前急掠,如此連續施爲,轉眼之間,已經躍出了數千米之遙。
此時月上中天,銀光皎潔灑落在這山川之間,一道身影翩然而過。其雖不能如中三品武者騰空而行,可如此手段,速度竟也是絲毫不慢。
文士放下手中書卷,看着王安風以銀針飛渡,微微頷首,極吝嗇地道:
“還算是可以……”
遠空突然傳來了呱噪之音,贏先生面色一寒,冷哼一聲,收回了目光,只當自己沉浸在書中內容,幾乎是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間,自那天穹之上,突然升起了烈烈狂風,自九天之上,極旋而墜。
“呦吼吼吼……哈哈哈哈,爽快!爽快!”
不羈的大笑聲音響起,一道身形在這罡風當中肆意升騰變換位置,突然急墜而下,便要在狠狠砸在這孤峰青石之上時候,卻陡然歸於靜止,極速驟停,巨大的反差感令人心中幾欲作嘔,那人卻顯得自然而然。
甩了甩亂糟糟的頭髮,鴻落羽哈哈大笑道:
“爽快!真是爽快!”
贏先生瞥他一眼,冷哼一聲,語氣神態,滿是不屑。
鴻落羽亦毫不在意,左右環顧了下,道:
“姓贏的,小瘋子呢?哈哈哈,我今日裡發現一處極好玩的地方。”
“今日恰好,華山之巔有大好雲彩,若是自其上踏雲直下,騰空試劍,真真賊他孃的爽快!”
文士懶得搭理他,繼續看書,只是遭不住後者那張嘴不住在叫,終究還是合上書卷,冷冷道:
“今日月中。”
鴻落羽微微一怔,隨即頗爲懊惱道:
“這個日子啊……”
“那便沒辦法了,算了,我去找老藥罐兒討些吃食去罷……”
“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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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北。
科勒爾大草原。
冬日落雪。
蒼茫無限的草原覆蓋了厚重的白雪,明月在上,白雪反射月光,照地四下裡一片明亮,這樣的冬天裡,各種動物都蟄伏了自己的行跡,唯獨狼羣不會受到絲毫的影響,依舊如同匕首彎刀一樣,搖曳在明月之下的蒼茫雪原。
它們的視線落在牧民們的棚攔裡,落在那些牛羊上。
一處部落當中。
在塔上看着遠方的牧民突然開口大叫道:
“回來了!回來了!”
聲音在部落裡頭回蕩着,一個個帳篷裡頭,呼啦啦出來了一圈兒人,每一個人眼睛都在發着光,似乎那這呼喚的名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一般,在高處的牧民看得更遠。
自遠處而來,蒼茫的雪原上似乎騰起來了陣陣雪霧,在月光之下彌散。
隨即就有清脆的鈴鐺聲音破霧而來。
在這雪霧當中,一隊十來騎奔騰而過。
這馬隊上坐着精壯威武的年輕漢子們,面龐剛正而從容,如同鍛好的古銅,腰間跨着彎刀,胯下騎着白馬,這白馬鬃毛編成了辮子,垂在一側,掛着一個銅鈴鐺。
鈴鐺下面還掛着個鮮紅的綢布,伴隨着清脆的銅鈴以及駿馬的起伏而不斷舞動,紅豔地如同火焰一樣,馬隊如風一般從雪原上掠過,奔入了部落當中,一具具狼屍被扔在了凍土地上頭,獠牙微露,引動了一陣陣的歡呼。
長嘶聲中,這些騎士們自部落裡轉了一圈,復又揚臂勒馬,立在了兩旁。
牧民們的歡呼聲也按捺下來,一個個看向外面的蒼茫夜色當中,神情之上,似有激動,似有期待。
穿金裂石的鷹隼長唳聲音突然響起。
一團火光在雪夜中騰躍而起,隨即便朝着這邊疾奔而來,眨眼間便已經靠近了過來,火焰也能看得到真容,那是一匹赤紅色的駿馬,長嘶聲中,奔入了部落裡頭。
駿馬上坐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面目硬朗,揚臂一扔,一隻長有三四米的銀狼便被扔在了地上,已經氣絕,仍然有着兇殘的氣息彌散,令周圍人的呼吸聲都微微一滯。
遠處有淒涼悲傷的狼嚎聲音,逐漸遠去。
顯然這騎乘赤色駿馬的年輕人,是爲了其他的部落武者斷後,等到所有人都進來了,方纔在狼羣的包圍之下,衝殺出來。
天空之中,飛鷹振翅而落。
那年輕人翻身落在地上,腰間掛了個白玉牌子,以及一柄套着羊皮刀鞘的彎刀,身子魁偉,笑着和周圍的牧民們打招呼,倒是頗爲和善的模樣。
旁邊一位面頰微紅,如同蘋果般的小姑娘低聲道:
“殺了狼王嗎……好厲害……”
旁邊有人嬉笑回答:
“那當然,契苾何力可是長生天的雄鷹,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
“區區一隻白狼而已。”
“是啊,聽說……族長一直想要讓契苾何力大人留在咱們部落裡,爲他效力呢。”
“可雄鷹怎麼可能那麼容易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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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苾何力將這白狼送給了這裡的族長,吃過了肉食,然後不顧後者多番示意,願意將小女兒嫁給自己,轉而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
那隻飛鷹就在帳篷之外盤旋。
契苾何力跪在地上,神色虔誠,以家鄉的語言做過了禱告之後,將腰間的玉牌放在了身前,尊敬地叩首,流光閃過,擡起頭來的時候,眼前已經不是草原上的帳篷,而是一座高聳的山峰。
戴着暗金色面具的男子負手站在前面。
草原上孤傲的雄鷹,尊敬地俯下了身子,道:
“屬下,見過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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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粗大的手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本就不大穩當的桌子晃了晃,抖落了些灰塵,身材高大的男子粗聲叫道:
“不行,那個外鄉人必須走!”
鬚髮灰白的村長抿了抿脣,道:
“可是他畢竟教會了孩子們學字,咱們雖然是泥地裡頭刨食的,可也不能恩將仇報……這,這種事情……”
這周圍坐着有十來個人,都是村子裡說話挺有分量的人。
其中一名穿着文士衣衫的中年人拈了下鬍鬚,搖頭道:
“老哥這句話可就錯啦。”
“這人跟咱們沒什麼關係,憑什麼便來教孩子們認字?這誰知道他肚子有沒有什麼壞水,再說了,要想認字,我也可以教的。”
“還是說老哥哥看不上兄弟我的學問?”
“我當年也是曾在城裡學堂蒙過學,考過試的。”
“豈會比那人差?”
村長囁嚅了下嘴脣,心道你一人便收那許多銀錢,自然不會去找你學字。
便在此時,那村中神婆接口,絮絮叨叨地道:
“是啊,村長,我早說了你不能讓這外鄉人進來,現在可好?”
“今天裡面的雪,還有被撞碎了的牆,都是神仙的警告。”
“必須要準備好豬頭五牲,那村子也要改成供奉神仙的地方纔能夠讓仙人消去了怒氣……”
“婆婆在胡扯些什麼,這地分明就應該歸俺家哥哥……”
“你哥哥不在幾年前便得了瘟死了?”
“所以就應該歸俺了……”
門外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聽得裡面大人們在各自以各自的理由,將那位說話很溫和的先生貶低地一文不值,先生還在,便已開始爭奪先生的東西,牙齒不由咬緊了下脣,十指摳在木門上。
燭火將那許多人的影子投射在了紙窗上。
火苗兒晃動,這些人影也跟着晃動,不成人形,如同是故事裡頭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一樣。
這孩子暗暗咬了咬牙,準備去連夜跑出去告訴先生,才走兩步,便撞到了一個肥大肚皮上,措手不及,啊呀一聲,朝後跌倒,撞開了木門,跌坐在了房間裡頭,倒抽口氣,揉着自己的頭。
突然察覺到了這屋中氣氛詭異,動作一僵,緩緩放下手來,扭頭去看,那燭火晃動之下,一張張熟悉的面龐安靜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否是角度和燭光的問題,他只覺得其神色詭異,如同妖魔,面色不由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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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日出。
以村中富戶,神婆爲首的人,氣勢洶洶,拎着草叉鐮刀,朝着村口處的木屋走去,在心中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至於路邊兒上村民厭惡的神色,只當沒有看見,更有甚者,在心中嗤笑兩聲破落戶,爛窮酸。
到了屋子前頭,一魁梧漢子大手啪啦啦拍在門上,叫道:
“王書生?出來,出來!”
“我有好物與你。”
拍了半天,不見有人答應,那漢子心中略有惱怒,嘿了一聲,擡腳便踹,這屋門只是尋常物什,哪裡擋得住一腳,喀拉拉一聲朝裡面倒去,走進裡面,環顧一圈,竟然空無一人,不由得哈哈大笑,並指指着這屋中,對着身後衆人道:
“算是那外鄉人知道好。”
“否則早晚讓他知道我的厲害!”
衆人頷首,各自口中咕囔,欲要將這人離開的理由歸功於此,一邊說着,一邊隨意翻動這屋子裡的東西,神婆突然看到了一副畫軸,似乎頗爲值錢,本欲偷偷拿起,卻被旁人看見,爭吵中間,一時跌落在地,直接打開。
屋外頭。
昨夜裡被發現的小男孩一邊揉着自己發青的額頭,一邊看着那些大人進去了先生的屋子,恨恨踢了踢地上石子兒。
“該死……”
“這羣不要臉皮的人……先生的門鎖了,先生真的走了嗎……”
想到先生這幾日言語中偶爾透露出的離去之意,他心中突然變得悲傷。
先生還是走了。
正在這個時候,裡面突然傳來了錚然鳴嘯之音,這男孩只覺得身子一僵,背後汗毛炸起,而在下一刻,方纔搶進門去的人狼狽逃竄而出,一個個的鬼哭狼嚎,心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一般,連鞋子都跑掉了幾隻。
最是囂張的那兩個面色煞白,褲子上隱有水漬,跌跌滾滾,一邊兒跑,一邊顫顫巍巍大聲哭號些什麼東西,引得村民們指指點點。
那男孩看着這些人的模樣,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便覺得心裡面一陣暢快,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開心,這院子裡頭鐵槍依舊倒插在地,翁鳴不止,門上鎖頭掉在一旁。
想起昨夜裡頭聽到的這些村中有名望的人說的那些計較,他卻只覺得可笑。
突然想起了先生過去講過故事裡,百年前的青蓮劍客留下的詩句,低聲道:
平生渭水曲,誰識此老翁
奈何今之人,雙目送飛鴻。
言罷緘默,越想越是心中憋悶,忍不住起身朝着外面狂奔,直至胸口火辣辣地痛,方纔停下來,站在路邊,雙手環在嘴邊,大聲喊叫道:
“先生,一路小心……”
王安風緩步徐行。
背後揹着姜守一的古琴,看着遠處蒼茫一片,呵出一口白氣,悠然道:
“江湖……”
PS:第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