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風混在人羣當中,走過扶風郡城的甬道。
那甬道兩側,仍舊有披堅執銳的大秦鐵衛,手持連弩,寒光凌冽,雙眸在行人中巡視,行過甬道,撲面而來的便是巍峨高大的風字樓,直面城門的一面,自上首而垂落巨大幕布,其材不知,非金非玉。
其上以古法寫一大字。
風。
鯤鵬乘風之風。
這景色依舊惹得周圍的外邦商隊發出陣陣驚歎的聲音,依舊巍峨高大,古樸而沉默,如同一座巨人,但是王安風心中的思緒卻已經和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截然不同,臉上帶着懷念的微笑,卻又有些不同,彷彿和闊別已久的朋友重逢,那微笑中多少帶着些複雜的感情在。
他在這裡經歷了太多的的故事。
視線自旁邊的石碑上掃過。
那上面篆刻“不足百”三字,以示衆人,以示萬國來客,以示自謙。
石碑旁邊圍了些許行人,身材較尋常的大秦百姓更爲高大,肩膀也更寬闊些,高鼻赤睛,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有着奇異的刺青,顯然是異邦來客,正看着那不足百三字,嘖嘖稱奇。
大秦人真是狂。
王安風聽得了似乎有人用並不熟悉的大秦官話低聲咕噥,笑了笑,並不以爲意,收起來了心中突然便涌現出來的思緒,順着乾淨整潔的道路,朝着扶風學宮的方向行去。
擡眸所見,那風字樓似乎只在眼前。
可他卻知道,學宮離這裡,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希望川兄還好。
還有百里,拓跋月,曉得不師兄,蘇賭徒……
還有……
那個名字小心翼翼地浮現在心中,如同山澗清晨時候流淌的薄霧,如同冬日裡綻放的第一朵梅花。
如同天邊明亮而澄澈的月色。
王安風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微微加快了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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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凌厲異常的刀光斬過了虛空。
迅猛地碰撞,極速地轉動。
持刀者憑藉着腰身之力,手掌微鬆,頗長的刀柄在指掌間滑動,速度反倒更快,爲刀鋒帶上了更爲凌厲的氣勁。
如同撕裂了烏雲的驚雷一般。
兩柄刀終於碰撞在了一起,就像是那突然炸起的雷光一般,錚然的鳴嘯也不遜色於雷暴的怒吼,灌注在刀鋒之上的勁氣散去,因爲相互對衝而形成了凌厲的狀態,在地面上撕扯出了數道印痕。
其中一人突然再度發力。
刀鋒震顫,在極強悍的‘勢’邊緣展現出了同樣精深奧妙的‘技’,將另外一柄刀壓制住,復又幾招,一道身影踉蹌後退。
錚然一聲,手中之刀倒插在地,穩住身形,無論刀柄還是刀鋒都遠超於尋常兵器,現出一種唯獨沙場征伐之器才能夠擁有的霸道和蠻橫。
大秦陌刀。
一擊之下,人馬俱碎。
另外還站着的那位中年漢子一手握着陌刀,一手自腰間取出了一個酒囊,拿嘴把酒囊上面的塞子咬下來,吐開,對着嘴大口吞嚥。
這是邊關纔有的烈酒。
喝進肚子裡就像是喝下去了刀子,刮擦地喉嚨生疼,但是轉瞬那濃郁的酒香就會像是高手的勁氣一樣在胸腹當中迅猛地爆炸開來,暖洋洋的,通體無一不感到舒坦。
喝慣了這種酒,就連西北名酒燒刀子都多少有些文弱。
頃刻之間,一囊酒便給喝了個乾淨。
那男子似有些不滿,砸了砸嘴,將手中的東西朝着前面的人扔過去,後者擡手一抓,將那酒壺抓在手裡,一雙粗重而亂的眉毛微微皺起,就像是兩柄出鞘的墨刀。
他穿着一身兵家學子貫穿的赤黑色勁裝,除去了手中那柄沉重的陌刀,腰間還有另外半柄殘破的陌刀刀身,不知道是有何意義。
站在原地的男子擦了一把嘴角的酒液,道:
“送你了。”
“去了邊關之後,不要給老子丟人,遇見韃子了可別尿了褲子!聽懂了沒,百里封。”
百里封握住了手中酒囊,已經長開來的面容剛正堅毅,帶着兵家將領所獨有的豪勇,咧了下嘴,將那酒囊隨意掛在腰間,滿不在乎地道:
“嘿,老頭兒你就看好吧,我會讓他們哭都哭不出來。”
“我會成爲大秦的鎮邊將軍,然後讓你能夠好好吹上一陣牛!”
那中年夫子不以爲意,反倒是哈哈大笑,道:
“好!”
“老子等着你加官進爵,戰功封侯的那一天!”
正當此時,他的視線邊緣瞥到了校場不遠處的一抹紅衣,看到了造型迥異於大秦橫刀的刀鞘,臉上笑意稍微收斂了幾分,現出夫子所特有的穩重來,道:
“好了,臭小子。”
“大話其他時候再說,滾吧,你家小媳婦過來了,少在老子面前現。”
百里封回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嘴角幾乎是下意識咧開,露出了一個有三分呆愣的笑容,聽聞了中年男子的話,渾然沒有半分的猶豫,乾脆利落地道:
“那好,老頭兒,我先走了!”
“明日我再來找你。”
隨即轉身將那柄陌刀揹負在身後的束帶上,固定住,在中年夫子嘴角微抽的注視之下,半點猶豫都沒有,大步奔了出去,尚且還有十來米的距離,便已經笑出聲來,道:
“阿月,你怎麼來了?”
在校場旁邊,立着一名身姿高挑的少女,年紀看上去和百里封差不多大,黑髮在腦後盤起,眉目五官並不是大秦女子的柔美,要剛硬許多,但是卻絲毫不影響其容貌,反倒有中原女子中難得一見的颯爽,身着紅衣,腰間跨着一柄圓月般的彎刀。
擡眸看了一眼百里封,笑道:
“我便不能來尋你嗎?”
百里封擡手撓了撓頭,連連討饒,笑道:
“能能能,當然能。”
“我這不是想着,你過幾日就要回家,我差不多也要到邊關述職,之後我們想要再回來扶風城,可能也沒有那麼容易。”
“許多人也就真的見不到了,你在這裡怎麼也學了三年多的東西,我還以爲你會和你的同窗好友多聚聚呢。”
拓跋月抿了抿脣,眸中有些憂慮,卻又未曾表現出來,故作輕鬆道:
“都聚過了。”
“大家都是武者,也沒有必要像是小女兒家一樣哭哭啼啼,而且,說實話也沒有太多好說的……”
百里封微愣了下,似是想到了什麼,略有些複雜地笑道:
“確實也是。”
“安風兩年前就已經離開扶風,前些日子,薛兄弟也走了……也都沒能夠留下個什麼音信,這學宮如此大,只我們兩個,卻也多少有些無趣空曠,也沒甚麼好聚的。”
“咱們兩個之後去了邊關北地,薛兄弟的家族在中原偏南一代,安風那傢伙最是過分,走也便走,竟然未曾留下絲毫的蹤跡……,天地廣闊,今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拓跋月抿了抿脣,腦海中不自覺想起了兩年多前的一幕幕經歷,她在這學宮中修學三年,唯獨那數月的記憶最爲鮮明。
溫柔平和的藍衫劍客,莽撞熱血的百里封,就像是太陽一樣耀眼的薛琴霜。
這些人鮮明瞭她的歲月。
右手擡起,拂過腰間的一枚白玉,當念及那一個名字的時候,拓跋月原本平靜的神色便有些恍惚。
“你不等他了嗎?”
圓月之下,她看着那一身白衣紅杉的少女,這樣去問。
快要三年過去了,那少女初見時候和自己身高類似,現在卻稍微顯得嬌小了些,作男裝打扮,身着白衣,外罩紅衫,長髮豎成高馬尾,長髮垂落,束髮上還繫着一條紅色的髮帶,混入黑髮之中,隨風舞動。
她微微側了下身子,面龐平靜。
“我等不到了……”
她彷彿是在說着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來此便是和家族約定好了三年之約,如今三年已至,不日便會有族中之人來尋我。”
“只是,多少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看來,只能夠留待往後了。”
薛琴霜笑了笑,似乎並不以爲意,擡手取出了一枚白玉遞過來,道:
“這枚玉牌給你,若是安風回來,你將其摔碎。”
“雌雄相印,我這邊也能夠安下些心來。”
拓跋月抿了抿脣。
她一直覺得薛姑娘就如同天空當中耀眼的太陽,可那個時候,當提及家族的時候,眼前的少女身上卻帶着些疏離和淡淡的孤獨,如同墜入了黑暗的淵底,空曠而冰冷,幾乎看不到任何的存在。
正在此時,旁邊的百里封輕輕拍了下拓跋月的肩膀,低聲道:
“走罷,咱們邊走邊說,要不然,又要惹得老頭子不快了。”
拓跋月回過神來,將心中雜念收束,笑了笑,道:
“嗯。”
兩人並肩緩步離開,他們都已經從學宮中學成,此時已經住在了外面,而原本留存着他們各自記憶的屋子已經屬於今年入學宮的少年少女們,那粗豪的漢子站在兵家校場當中,一手握着大秦陌刀。
刀鋒在腳下細密的白沙上面一點一點。
他的視線自百里封的背影上移開,落在拓跋月的身上,在少女腰間那柄彎刀的刀鞘上停了片刻,方纔收回。
“邊關的鎮邊將軍?拓跋月,拓跋……”
“嘿……”
意味莫名地笑了一聲,中年夫子左手擡起自腰間去抓,想要抓起酒囊灌上一口,卻抓了個空,這纔想起自己已經把那‘寶貝’送給了百里封。
頗爲煩躁地擡手撓了撓頭髮,一頭黑髮被弄得亂糟糟的,男子朝旁邊啐了一口,低聲罵了兩聲。
而在同時。
王安風駐足,擡眸。
身邊是來往的少年學子,巍峨高大的風字樓,已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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