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白日裡, 臨近傍晚,早有三三兩兩的公子哥聚在一處,或吟詩作賦, 或喝酒談天。一桌人離去後, 幾個小二模樣的人, 斜搭着毛巾去收拾場子, 臺上坐着幾個歌姬, 懷抱着琵琶輕音嫋娜。
雙城隨意找了個不起眼的倚欄位置坐了,擡手叫了一壺清酒,幾樣下酒小菜靜靜的聽了一會兒。只覺得琵琶聲雖悅耳動聽, 但卻不及秦桑。
想到此處,雙城嗤笑一聲, 心想自己也是個沒膽的, 不過才被葉禎教訓過幾回, 就不敢再往青樓捱了。
雙城又喝了幾杯酒,覺得興致缺缺, 又擡腿順着樓梯往右拐,直走到最裡頭,方覺得別有洞天——裡頭是處閣樓,建工十分精巧,四面臨窗環水, 古樸風致。裡頭格局簡潔明亮, 案几上擺了香案, 別有一番風味。牆後頭還掛着山水畫, 另附上一首古詩:不知乘月幾人歸, 落月搖情滿江樹。
因雙城覺得這字跡眼熟的緊,不由自主的就多看了幾眼, 卻見這字跡初看只覺得清新飄逸,翩若驚鴻,可細細看來筆藏鋒處,雖暗藏鋒芒卻不失含蓄。可見所寫之人,定是個如玉的溫潤公子,可卻別有一番風骨在。
不知怎的,雙城突然就想起了他哥葉禎。
這字莫不是葉禎所寫?
雙城摸了摸下巴,正暗自揣測,忽聽閣樓的木門被推開,他一愣,下意識的出聲,“是誰?”
一個淡紫色的身影闖了進來,氣質出塵,絕美動人,雙城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喚了一聲,“秦桑?”
秦桑似乎也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葉雙城,臉上露出微微驚愕的神色,卻又悄然逝去,只微微福了福身,輕聲道,“秦桑見過葉公子。”
雙城同秦桑也算熟識,見她孤身而來,身邊也沒個婢女跟着,鬢髮間微微凌亂,鼻息不穩,似乎是急走而來,他便微微疑惑道,“你怎麼了?可是遇見了什麼麻煩?”
此話一出,秦桑面上立刻露出羞憤的神色,可卻抿緊了脣,搖了搖頭。雙城疑惑更深,忽聽外頭吵鬧,他擡腿往門邊走,側耳傾聽。
“來人啊!給我將門都看守好了,今日要是讓人跑了,本公子饒不了你們!”
隨後就聽樓上樓下傳來錯亂的腳步聲,以及桌椅被推倒的轟隆聲,碗筷碎地的聲音此起彼伏,其中又伴隨着公子哥的叫罵聲,可卻迅速被更大的訓斥聲壓了下去。
雙城幾乎是瞬間就聽出了是華旭的聲音,他還未來的及細想,餘光忽見秦桑猛的跪在地上,他大吃一驚,忙去扶她,“哎,你這是做什麼?”
秦桑跪在地上,帶着哭音,兩隻瑩白的手死死攥着雙城的衣袖,求道,“求葉公子大發慈悲,救一救我!”
雙城驚道:“這些人莫不是來找你的吧?”
秦桑點頭,白玉無瑕般的臉上滑下兩行清淚,“葉公子,秦桑雖出身風塵,地位低賤,可卻也有自己的原則在,萬萬不願委身於人,受百般折辱。求葉公子救一救秦桑,秦桑感激不盡,來生做牛做馬都會報答公子的恩情!”
聞言,雙城眉頭一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華旭肯定是見秦桑貌美,就想霸王硬上弓,豈有此理!
雙城將秦桑扶起,溫聲安撫道,“你莫害怕,今日有我在,萬不會讓旁人欺辱了你去!”
秦桑捏着一方帕子,輕拭眼角的淚,梨花帶雨的模樣惹的雙城起了幾分憐惜,卻見秦桑似乎無力一般,身子往後傾去。雙城眉頭一皺,下意識的伸手一攬,秦桑就順勢靠在了雙城懷裡。
這時門外腳步聲突然雜亂匆匆,雙城一愣,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一衆人魚貫而入,爲首的是季如臣。
雙城頭皮猛的一麻,他僵着脖頸,緩緩的轉過頭去,就見一襲湛藍色的身形信步走了進來,極其俊逸的臉上在瞧見雙城的那一刻,眼裡藏了薄怒。
——是葉禎。
季如臣冷臉看了一遭,見雙城抱着個女子在屋裡站着,眉頭又是一皺,冷聲道,“雙城,你怎麼在這?”
雙城面露苦澀,心想,我還想問問你們怎麼在這。
季如臣忽然下令道,“給我仔細搜,半點蛛絲馬跡都不許放過!”
“是,大人!”
因見葉禎神色淡漠,雙城喉嚨乾澀,顫巍巍的喚了一聲,“哥。”
葉禎沒理會雙城,只四下逡巡一遭,待看見牆上的一副山水畫時,眉頭微微一皺,這時下面的人來報,“回大人,屋裡什麼東西都沒發現!”
季如臣道:“怎麼可能?再給我好好搜搜,看看有沒有什麼密道!”
葉禎沉吟片刻,忽對季如臣道,“季大人,得到的消息是否可靠?”
季如臣沉聲道,“有人親眼瞧見,不會有錯。”頓了頓,又看了一眼低着頭的雙城,似乎有些爲難。
葉禎明白季如臣的顧慮,於是轉過頭,將目光一寸寸的凝在雙城身上。雙城早在他哥進來時,便放開了秦桑,又見此番陣勢大,他少不得又提心吊膽。
“雙城,你們在此處做什麼?”
雙城牙齒咯咯輕顫,因餘光見秦桑眼裡含淚,一時只咬牙道,“哥……我……我……我來喝酒……”
這時門外突然一陣嘈雜,衆人尋聲望去,就見華旭被幾個官差扭着胳膊押進來。此刻,一見秦桑面,微微一愣,隨即怒氣衝衝,破口罵道,“好啊,你個下賤的娼婦!本公子紆尊降貴看上你,我說你怎麼不把本公子當回事!原來背地裡跟葉雙城暗通曲款!”
他氣急,狠狠的瞪着雙城,破口大罵,“好啊,好啊,葉雙城,本公子還沒來得及找你算賬,你既然敢同我搶女人?你吃了熊心豹膽了?呸!下賤的東西!”
華旭正破罵着,忽然迎面捱了一拳,要不是有幾個官差強行壓着他,非得摔倒在地不可。他疼的咬牙切齒,卻見葉雙城猙獰着臉,語氣森然,“下賤東西,你在罵誰?”
華旭從未見過葉雙城如此模樣,竟然是一副要吃人的兇狠樣子。他一嚇,又往後連退幾步,忽見葉禎在此,他便大聲喊叫,“葉禎!你還不好好管管你弟弟!他都要殺人了!”
他又死勁掙扎着,對着左右破口罵道,“哪裡來的下賤玩意兒,也不看看本公子是誰?誰給你們的膽子,居然敢這樣對待本公子?!”
葉禎眸色漸冷,見雙城還要動手。忽而上前攥住雙城的手腕,厲聲道:“還不住手?!”
雙城抿脣,梗着脖子不吭聲。他又沒膽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跟他哥頂嘴。遂垂下手悄咪咪的往葉禎身後躲。
華旭罵道:“葉禎!你好大的膽子!你居然縱容葉雙城打我!我堂堂長公主府嫡子,豈是你們可以無理的?!還不快放開!”
葉禎眉梢一揚,冷聲道,“例行公事,還望華公子配合。”頓了頓,他又猛的一甩衣袖,“本官的弟弟自有我這個做兄長的管教,不勞煩長公主府上的公子了。至於要殺人?華旭公子約莫還不知道,就在半個時辰前,聶尚書府上的嫡長子聶庭風,被人發現慘死在這座酒樓外的小巷子口。有人親眼瞧見兇手進了此處酒樓!”
華旭駭的面色煞白,“怎麼可能?明明他還和我……”話音立馬戛然而止。
葉禎冷笑道,“怎麼不說了?就在半個時辰前,聶庭風還同你一處在青樓廝混,你們還因爲一個青樓女子大打出手了,可對?”
華旭嚇的臉色越發的慘白,連忙搖頭道,“他死就死了,又……又不是本公子所殺!”
季如臣眉頭忽而一皺,上前一步,抓起華旭的手腕道,“這是什麼?”
衆人聞聲望去,卻見自華旭袖中落下一把染血的匕首,不僅如此,他身上的大紅色的鍛袍上染上了大前深色污跡,因着顏色深,若不是季如臣離的近,一時也不會注意到。
有人驚呼一聲,“是血!華旭身上是血!”
“不……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啊……對了,葉雙城,肯定是葉雙城!聶庭風與他有仇,肯定是葉雙城殺了人”
雙城雖不敢相信華旭居然會殺人,可此刻見華旭胡亂潑髒水,不由怒道,“華旭,你別血口噴人!”
季如臣皺眉,冷冷看華旭一眼,“華旭,匕首是從你身上掉出來的,血跡也是染在你的衣袖上,你敢抵賴?!”
華旭又驚又怕,只死命掙扎着,要見長公主,葉禎眸色漸深,忽而長袖一揮,“來人,將在場所有的人帶回去,聽候審理!”
“是!”
遂有幾個人上前要拿住雙城和秦桑,雙城抿緊脣,在被人押走前下意識的去看葉禎,卻見他眸色深沉,隱隱透着薄怒。
雙城忍不住牙齒打顫,深覺此刻就是被抓到大牢裡吃牢飯,也好過回家面對着葉禎這張冷臉。
衆人走後,季如臣忍不住湊近葉禎,低聲道,“這事錯綜複雜,前面剛有靖安省知府死於牢獄,眼下聶庭風慘死,只怕消息也瞞不了多久了。”
葉禎聽罷,目光微微閃爍,他又怎會不知這兩件事情蹊蹺,不僅如此,隱隱同靖安省那位長年靜匿無聲的王爺,有些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此,他又沉吟片刻,想到雙城又少不得暗生火氣。面上只道,“如今人已經抓回去了,先稟告聖上,大理寺應當也得到了消息,我們暫且不動,先等仵作的驗屍結果出來再說。”
季如臣點頭,忽又想起什麼似的,道,“尚書府和長公主府都牽連其中,若真是華旭所爲,縱是皇親國戚也難逃一死。可現如今雙城也在場,只怕長公主爲了護住華旭,將罪名推到雙城身上也未可知。”
葉禎默不作聲,餘光掃見牆上的一副山水畫,上面留着“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的詩句。想起這是自己當年高中狀元之時,來此處喝酒,念及遠在濱州的幼弟雙城所留。
想到此處,葉禎忽然從身後侍衛腰間抽出長劍,隨手一劍將這幅字畫劃成兩半,硬是將兩句詩句分隔開來。
“葉禎!”
季如臣驚道,擡眼看了牆上的字畫一眼,他不由嘆口氣,“雙城……也太任性了些……”
葉禎冷冷將長劍擲在地上,長袖一揮,擡步出了房門。
季如臣這才率人緊跟其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