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花的銅樽裡微微滾沸, 裡頭正溫着一壺素酒,絲絲酒香緩緩升起,薰的雙城臉頰微紅。他又換了個姿勢, 一條腿支起, 一條腿隨意的伸着, 單手執起酒樽輕呷, 只覺脣齒留香。
雙城多喝了幾杯酒, 便覺有些頭暈。此刻又犯了懶,微微眯着眼睛,懶懶的打了個哈欠。
“三七, 這個聶尚書老謀深算,精於城府, 輕易不肯信人。”
雙城隨口道:“縱是銅牆鐵壁, 還有腐鏽的那一日。這壞事做多了, 哪有不見鬼的道理?”
常淙笑道:“這回被你猜着了,還真有這麼一個人得他重用。”
雙城提了精神, “誰?”
常淙壓低聲音,“他的遠房表親姓趙,在尚書府上做管家,平日裡打點尚書府。更要緊的是,這人平日久待尚書府, 哪回聶尚書要幹缺德事, 必有他的份!”
如此說, 雙城便覺出了幾分意思, 他脫口而出, “所以說,我們只要控制了這位趙管家, 就能拿下尚書府?”
常淙點頭笑道,“不錯。許是這位趙管家也覺得像聶堰那樣的人,早晚有一天會六親不認,因此這位趙管家給自己留了一手,將這些年來,聶堰貪污的所有款項一一記錄下來,以防萬一。”
雙城嘴角抽了抽,幾乎不用想就知道常淙又是通過王府的情報網得來的消息,他又暗暗腹誹,覺得李殷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誰要是得罪了他,大約就離死期不遠了。
還好,李殷沒對他動刀。
話已至此,雙城便懂了常淙的意思,聶尚書身居高位多年,輕易動不了他。只能從那位趙管家身上入手。可是……要如何入手?
雙城覺得有些頭痛,心想直接把人抓來嚴刑逼供吧,到時再鬧的滿城風雨,聶尚書沒除掉,再把自己也搭裡頭了,實在不合算。
空想也無用,雙城隨手捏了顆葡萄丟嘴裡大嚼,因聽船艙外頭有吵鬧聲傳來,遂皺了眉,正欲出聲詢問,卻見一男一女掀開掛在船頂上的席子,進了船艙。
雙城早些時候便熟悉了京城的人,如此,他見來人是五皇子李澤佑和清樂郡主李思吟,面色微微一頓,正欲起身行禮,卻見李思吟猛的衝了過來,幾步撲在他懷裡了。
“葉雙城!你個沒有良心的人!你一聲不響的離開了京城,如今又一聲不響的回來了,你當京城是你家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雙城險些被李思吟撞的喘不上來氣,餘光卻見常淙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垂着頭立在了一旁,半點沒有要插手的意思。雙城兩手伸着都不知道放哪兒。
李思吟坐在葉雙城懷裡,兩隻手掐着他脖子使勁搖,“白眼狼!掐死你算了!”
雙城覺得自己真是跟瑜親王府有仇,縱是不死在李殷手裡頭,也得死在李思吟手裡頭了。可讓人頭疼的是,若正經點算,清樂郡主李思吟也算是他半個主子了。
所以雙城無論出於何種理由都不能對李思吟動手。他遂有氣無力的求饒,“哎,小郡主饒命啊,你再掐下去,我魂就該歸西了啊!”
聞言,李澤佑眉頭一皺,伸手阻攔道,“好了,思吟,好不容易見着人了,你不是還有話要同他說麼?”
李思吟立馬嗓道,“誰有話要同他說?掐死算了!活着真丟人現眼!”
她話是這麼說,手卻鬆開了,如此雙城這才鬆了口氣,因覺得李思吟還在他身上掛着着實不雅觀,一時只得出聲提醒。
還未等雙城出聲,李澤佑顯然更有眼色,他幾步上前,單手將李思吟提了起來,低聲斥道,“思吟,不許胡鬧。你可是個女兒家,要懂得矜持。”
雙城想應和一句,李思吟立馬一記眼神掃來,他只好砸吧砸吧嘴,從地上爬起來,這才笑道,“你們是……特地來找我的?”
李思吟冷哼一聲,卻聽李澤佑道,“前段時間因着華旭同聶庭風一事,鬧的滿城風雨,你雖是無辜的,可我皇姑姑素來不講理,難免會遷怒於你。”
他頓了頓,又捂住嘴角輕咳一聲,接着道:“我聽聞,你在外頭受了傷,摔到了頭。你……現在可還好些?”
雙城還未來的及回話,耳邊立馬傳來了李思吟的尖叫,
“呵,爲了個青樓女子大打出手,縱是死在外面也是活該!”她又滿臉怒容,手指着雙城道,“葉雙城!你簡直……簡直太過分了!我原先還以爲你同旁人不一樣!哪知你居然……居然也同那些個公子哥一樣,本郡主真是看錯你了!”
聞言,雙城嘴角抽搐,他是想同李思吟談一談什麼叫做,“唯大英雄能本事,真名士始風流。”可又轉念想起李殷,一時又趕緊作罷,面上只道,“你們特地出來找我,莫不是要罵我一頓吧?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還總提它作甚?”
李澤佑:“你到是心寬,天塌下來也不着急。”
李思吟也發言一句,“臭不要臉!”
雙城嘆口氣,滿臉愁容道,“我也不是毫髮無損啊,爲什麼大家都要遷怒於我?我被家兄趕出家門了,一路風餐露宿,食不果腹,別提有多心酸了。”
話到此處,雙城又長長的嘆了口氣,似乎回想起來真有那麼一出心酸血淚史。
然而李思吟真的信了,她輕咬了咬脣,小聲道,“好了,那我不提這事了。橫豎是他們自己做的苦果,跟你沒關係。我不會因爲皇姑姑的事,就平白無故對付你的!”
雙城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感激之色,他道,“小郡主果真明事理,心胸就像無垠的沙漠,日後誰娶了郡主當真是祖上修了十八輩的福氣!”
李思吟臉騰的一下就紅了,連忙偏過身去,輕跺了跺腳,嬌嗔道,“葉雙城,你說什麼呢?本郡主纔不要嫁人!”
李澤佑眼裡閃了點莫名的情緒,忽而轉過臉來對着雙城道,“算了,許久不見,一起喝酒吧。”
雙城略拱了拱手,笑眯眯道:“殿下相邀,自當奉陪!”
臨近旁晚,宮裡頭的侍衛前來請李澤佑和李思吟回宮。如此雙城站在船頭,目送着他們離去,轉頭也準備走了。卻見遠遠的,有一位小姐從橋的那頭走了過來,一身嫩黃色的衣裙,長髮僅用一根白玉髮簪挽起,一張鵝蛋臉,白皙嬌豔,雖不絕色傾城,可卻獨有江南水鄉的氣韻,說不出的小家碧玉。
此時一陣微風吹過,那位小姐輕輕擡手半遮着臉,卻將手裡頭的一方手帕飛了出去,還未有何反應,就被身後的丫鬟挽住了手臂,“小姐,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老爺可要罵人了。”
雙城站在船頭,從橋下而過,正巧將那帕子接住了。手指輕輕摩挲着帕子,一股子清香幽幽襲來,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卻見常淙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臉上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常淙手指着方纔那位小姐的背影,笑道,“果真好緣分!三七,你看,這就是尚書府趙管家的妹妹!”
雙城立馬警惕道:“你什麼意思?”
常淙道:“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原先的‘葉雙城’極愛同年輕貌美的小姐不清不楚。如果由你去勾引趙家小姐,那鐵定事半功倍。”
雙城想都不想,直接拒絕道:“不行!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去欺騙姑娘家的感情?縱是那趙管家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同他妹妹有何關係?常淙,你也不許去!”
常淙立馬肅然道:“怎麼可能是欺騙?你不想一想,那聶尚書貪吞官銀,他府上那個管家佔了一半的功勞。趙姑娘無辜,難道那些死去的老百姓就不無辜?三七,你要搞清楚你自己是在替誰賣命!王爺的命令你也敢違抗,你不想活了嗎?”
許久,雙城才低聲道:“我一直都心知自己在替誰賣命。可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做,我怕……”
常淙步步緊逼,厲聲質問:“你怕什麼?你是個暗衛,你難道還會怕殺人?你分明就是怕事情如果敗漏,葉禎到時候會怪你!”
他又喘了口氣,繼續道:“三七,你不要傻了。你忘記葉禎吧,他不是你該喜歡的人。你若真喜歡男子……那……那我……我也……”
雙城道:“我喜歡誰,不喜歡誰,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如果師父他真要殺我,那他便殺好了!”
常淙氣極,額頭的青筋暴起,硬是再吐不出一個字。許久,他才狠狠一甩衣袖,道:“那如果我說,王爺吩咐,聶尚書和葉禎二人,必要除掉一個,你怎麼選?要葉禎死,還是要聶尚書死!你自己說!”
雙城心頭一震,許久都沒緩過來神。他目光又悠悠的望向西邊落日,只見那澄明的一輪漸漸同水面相接,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只是遠遠一襲青衫立在橋中央,風姿清冷,青衣玉立。纖塵不染的氣度,到同這個喧鬧熙攘的大街格格不入。
常淙循着目光望去,偏頭嘲諷一笑,“呦,二爺,你哥出來尋你了。”
雙城二話不說,伸手一推。常淙沒防備,整個人就跌進了河裡,水花濺到了雙城的衣襬,打溼了一小片。他搖了搖腰間的玉墜子,笑眯眯道:“你嘴巴太賤,下去好好洗洗。”
常淙氣得兩手直拍水面,咬牙切齒道:“三、七!”
待船靠了岸,雙城擡腿上了橋去,卻見葉禎身側侯着數位隨從。雙城根本不在意旁人,只上前伸手輕輕一拽葉禎的衣角,擡臉笑呵呵道,“哥!你是出來尋我的麼?”
葉禎淡淡一笑,語氣溫和,“你說呢?”
雙城不滿意這個答案,遂又問了一句,語氣有些急了,“我就是因爲不知道,所以纔要問一問!”
這下葉禎臉上起了波瀾,忽然曲指不輕不重的在雙城額頭上一敲,“若不知道,就自己好好想。”
雙城惱了,抱着葉禎的胳膊怎麼都不願意撒手,非要問出個答案不可。
許久,葉禎無奈的點了點頭,“是,可以了麼?二爺,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