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他的承諾
龐倩的確吵吵過很多次,說不想和顧銘夕做同桌。尤其是升上小學三年級以後,小孩子們的身高都開始發生變化,黎老師時常要調整大家的座位,個兒矮的、近視眼的調到前面,個兒高的、眼睛好的調到後面。
只有龐倩和顧銘夕從來沒有換過座位,即使換了教室,她和顧銘夕也像是捆綁住的固定物品一樣,待在每個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裡。
龐倩生在八月,是班裡年紀最小的那撥孩子之一,她個子不高,卻一直坐在最後一排,肯定有些不高興。而且,他們的身後不遠處就是放掃帚拖把、簸箕水桶的地方,到了夏天,簸箕裡垃圾一多,難免會有臭味。龐倩爲此抱怨過好多次,但因爲顧銘夕看書寫字的特殊性,他沒有辦法坐到教室前排去。所以,有挺長一段時間,龐倩整天都在吵鬧着不想再和顧銘夕做同桌。
顧銘夕從沒有說過什麼,也沒表現出不高興,四年級上時,他甚至跑去找黎老師,主動提出讓龐倩坐到前面去。
他說:“黎老師,就讓龐倩像大家一樣輪座位吧,我可以一個人坐在最後面的,我現在用腳做事已經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了,平時也不大需要龐倩幫忙的。”
黎老師自然不會輕易地答應他,趁着期中考試後的那次家長會,她把李涵和龐水生叫去了走廊,將這件事講給了他們聽。
黎老師知道,龐水生安排自己的女兒坐在顧銘夕身邊陪着他,是因爲這兩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熟悉,顧銘夕對着龐倩就不會因爲身體殘疾而太過拘謹,另一方面,大家覺得龐倩是女孩子,心思會細膩點,日常生活中可以多照顧顧銘夕一些。
而現在,兩個孩子都表達了不想做同桌的訴求,黎老師自然要去徵詢家長的意見。
聽完黎老師的話,李涵臉色有些差,讓顧銘夕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教室最後面,她肯定是不願意的,但換個同桌……連知根知底的龐倩都不樂意,其他人會不會更不樂意了?萬一新同桌欺負顧銘夕可怎麼辦?
見她始終低頭不語,龐水生心裡就明白了,他對黎老師說,不用給龐倩換位子,他回去會做女兒的思想工作。
龐水生做思想工作的方法就是狠狠地把龐倩揍了一頓,直打得她屁股通紅,哭得稀里嘩啦。
第二天,紅腫着眼睛的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她生氣地完全不想去理他,顧銘夕和她說話,她始終彆着腦袋不看他。連着午餐時,她都沒有去幫他領飯盒,顧銘夕沒法子,只得在所有同學都領了午餐後,拜託生活委員將飯盒拿到他桌上。
龐倩一直低着頭管自己吃飯,她纔沒覺得自己哪裡有做錯,都是顧銘夕不好!不願換位子就不換嘛,幹嗎還要找老師告狀!害得她被爸爸一頓打!
這場單方面的冷戰終結於下午第一節課後,顧銘夕獨自一人走出了教室,回來的時候,他歪着腦袋,臉頰和肩膀之間夾了一包麥麗素。
他在龐倩面前彎了腰,“啪嗒”一聲,那包麥麗素就掉在了龐倩桌上。
“給你吃的。”他說。
龐倩的臉微微地燒了起來,顧銘夕在位子上坐下,看了她一會兒後,問:“你今天干嗎不高興?是肚子疼嗎?”
10歲的小男孩輕聲地問着她,語氣裡帶着關心,攪亂了龐倩的小腦袋。
她悶聲不響地拿過麥麗素,悉悉索索地拆開,拿了一顆塞進嘴裡。
巧克力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她轉頭看身邊的顧銘夕,他正睜着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她,龐倩突然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頓打,心裡委屈極了,她的聲音裡帶着哭腔,說:“我不換位子了!但是,以後,你數學作業要給我抄。”
顧銘夕:“……”
“數學考試的時候,也要給我看。”她一邊哽咽地說着,一邊又吃了一顆麥麗素,“還有,畫畫,你得幫我畫,自然課的挖蚯蚓、養蠶寶寶,都歸你做,我最怕蟲子了!還有,不許再去黎老師和我爸爸那兒告狀!”
顧銘夕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龐倩瞪他:“你不答應?”
“其他都答應,就數學……不行。”顧銘夕撇撇嘴,“你哪兒不會,我教你好了。”
至此,換座位風波告一段落,從那以後,龐倩再也不提換座位的事了。
期末考試結束後,寒假來臨。
這一年的春節,顧銘夕一家居然沒有留在E市過,而是去了北方的一個小城市Z城,那裡是李涵的老家,顧銘夕的外公外婆、姨媽舅舅都在那裡。
顧銘夕告訴龐倩,從他受傷以後,他的媽媽就沒有回過孃家,而這一年,外公外婆太想他們了,顧國祥和李涵才決定帶顧銘夕去那裡過年。過完年後,他們一家會直接去上海,然後再回到E市。
“我問過我媽媽了,她說我不會轉學去上海。”離開前,顧銘夕笑眯眯地對龐倩說。
龐倩問:“那你去上海,究竟是幹嗎呀?”
“我真不知道,我媽媽不肯說。”顧銘夕聳聳肩,“等去了就知道啦。”
顧銘夕一走就是二十多天,這是龐倩記事以來和顧銘夕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從小到大,他們幾乎天天見面,龐倩發現,這麼久不見顧銘夕,她還挺想他的。
直到寒假快結束,他們一家才風塵僕僕地回來。
顧國祥一家進大院的時候,龐水生剛好在陽臺上抽菸,他朝着屋裡的龐倩喊:“倩倩,銘夕回來了。”
正賴在牀上看連續劇的龐倩一下子跳了起來,穿着拖鞋就衝了出去。
下到三樓時,她聽到了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一會兒工夫,顧國祥一家就到了她面前。
龐倩看到顧銘夕,他走在顧國祥身後,穿着一身嶄新的羽絨衣,頭髮卻有些亂。見到龐倩,顧銘夕愣了一下,開口喊她:“龐龐,新年好。”
“新年好。”龐倩向顧國祥和李涵也問了好,幾個人一起走到五樓,見龐倩一直扭扭捏捏地跟在他們身邊,顧銘夕對顧國祥說:“爸爸,我去龐倩家裡玩一會兒行嗎?”
“去吧。”顧國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拎着拉桿箱進了屋。
顧銘夕要跟着龐倩進501時,李涵突然叫住了他,從包裡拿出一個小塑料袋遞給他,顧銘夕臉頰一紅,歪下腦袋夾住了袋子。
兩個孩子來到龐倩房間裡,龐倩迫不及待地問他:“顧銘夕,你究竟去上海乾什麼啦?”
顧銘夕一直歪着頭夾着袋子,在牀沿邊坐下後,他衝着龐倩眨眨眼睛,說:“這個是送你的新年禮物,你自己拿一下。”
“呀!我還有禮物!”龐倩開心地拿下顧銘夕臉頰下的袋子,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對鵝黃色的髮卡,她開心地說,“謝謝你,顧銘夕!”
“在上海買的。”顧銘夕的臉還是有點紅,聲音低低的,“你喜歡就好。”
龐倩坐到他身邊,問:“你在上海,坐地鐵了嗎?”
“坐了。”顧銘夕點點頭。
龐倩很羨慕:“好玩嗎?”
“好玩。”顧銘夕說,“地鐵很快的,一個站到下一個站,嗖一下就到了,就是……都在地底下,車窗外面什麼都看不見。”
龐倩歪着頭想象了一下,又聽到顧銘夕說:“對了,我還坐飛機了。”
“飛機?!”龐倩張大了嘴,“你不是坐火車去的Z城嗎?”
“嗯,後來從Z城去上海是坐飛機,買不到火車票,我媽媽又坐不來大巴,她暈車。”顧銘夕臉上有着小小的神采飛揚,“飛機看着挺大的,其實裡面很小,一點兒也不寬敞。在飛的時候,聲音很大,吵得很。哦!不過,飛機上有點心吃,還有飲料喝,是不要錢的。”
他絮絮地說着,龐倩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插嘴問幾個問題。
兩個孩子近一個月不見,似乎有着說不完的話,一會兒以後,話題就延伸到了彼此過年時的活動上。顧銘夕告訴龐倩他見到了久未見面的外公外婆,但是在北方,他們讓他喊姥姥姥爺。他還說到北方的雪,那才叫真正的鵝毛大雪,地上能積起半米厚,一腳踩下去,直接沒過膝蓋。
“但是他們屋裡有暖氣,很暖和的,不像咱們這兒這麼陰冷。”他笑嘻嘻地看着她,“龐龐,春節時你都玩了些什麼?”
龐倩撓撓腦袋:“我哪兒也沒去,就是去親戚家吃飯唄,拿回來的壓歲錢,也都被我媽媽拿走了。”她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撲到寫字檯上翻出了數學寒假作業,“顧銘夕顧銘夕,你作業做完了嗎?趕緊借我抄一下!我要來不及了!”
“……”
顧銘夕離開時,龐倩又一次問他:“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爸爸媽媽帶你去上海,到底是幹什麼呀。”
男孩子的臉又一次詭異地紅了起來,低聲說:“嗯……過些天再告訴你,好嗎?”
“爲什麼?”
“我現在……還說不準。”他垂下眼眸,語氣裡有些緊張,“再過一個月就知道了。”
顧銘夕回來之後沒多久,新學期就開學了,他沒有守住自己的寒假作業,龐倩從他這裡搜刮去了所有的數學試卷,用了一個晚上就抄全了。
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在寒假時特別好奇的事,卻在四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得到了答案。
那一天,顧銘夕和平時很不一樣,有些興奮,有些緊張,上課時他會顧自發呆,突然又會傻兮兮地笑起來,龐倩覺得莫名其妙,問他:“你怎麼啦?”
顧銘夕搖搖頭,他的右腳夾着一支活動鉛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亂畫,畫了一陣子後,他說:“龐龐,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玩好嗎?”
龐倩很奇怪:“爲什麼呀?”
“你就來一下子就好了,10分鐘就行。”他的眼神裡帶着熱切,“好不好?”
龐倩點點頭:“行,那我吃過飯就過來。”
晚上,龐倩如約去到顧銘夕家,給她開門的是李涵,李涵臉上帶着笑,說:“倩倩,銘夕在房裡等你。”
龐倩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推開了顧銘夕的房門:“顧銘夕,我進來嘍。”
她側彎着腰,向着屋裡伸進了一個腦袋,只看到裡面光線幽暗,一個人影站在寫字檯前,還遮住了桌上臺燈的光。
龐倩知道那是顧銘夕,她很熟悉他的姿態,但奇怪的是,這一次看到他,她總覺得他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她走了進去,站在顧銘夕面前,看到男孩子有些緊張的面容,還有額頭上密密的小汗珠,她才發現他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顧銘夕的雙肩下,多了兩隻手臂。
他特地穿了一件長袖襯衣,擡頭挺胸地站在龐倩面前,胸前居然還繫着紅領巾。龐倩記得這件襯衣,顧銘夕以前穿它的時候,襯衣袖子永遠都是空癟地垂在身側的,可如今,他的樣子就像班裡任何一個小男孩一樣,四肢完整、健康挺拔,甚至於他比他們都要來得好看、精神。
龐倩愣愣地看着他,顧銘夕也一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看了一會兒後,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兩隻僵硬的手,抿了下脣,說:“這是我寒假在上海定做的假肢,我爸爸說,明年要上初中了,他叫我穿着假肢去上學,會好看一些。”
龐倩擡起手來,去摸了摸他的左臂,顧銘夕一直低頭看着她的動作,隔着袖子的面料,龐倩只摸到了一片硬邦邦的東西,她甚至還敲了一下,梆梆地響。
然後,她又去拉他的左手,顧銘夕始終沒有動。龐倩感受到他冰冷堅硬的手掌和手指,很不舒服的感覺,令她想起百貨大樓櫥窗裡可怕的假人。
龐倩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問:“顧銘夕,你的手能用嗎?”
“……”他沉默片刻,搖頭說,“好像不能。”
“吃飯、寫字、拿東西,一點也不能用嗎?”
他眼裡的光彩逐漸黯淡下來:“不能,我爸爸說,這樣子好看。”
“……”
顧銘夕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語氣輕鬆,聲音裡卻帶着一絲顫抖:“龐龐,你覺得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不好看!”龐倩收回手,撅起嘴,嫌棄地說,“有什麼好看的啊,兩隻假手,一點用都沒有!難看死了!”
她居然還後退了兩步,皺着眉頭瞪着一臉失望的顧銘夕:“我回去了,你明天上學最好別戴這玩意兒,太噁心了!”
“……”
在他出聲以前,她已經轉身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後來,龐倩再也沒見過顧銘夕的這兩隻假肢,她甚至沒有仔細看清它們的樣子,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連接到顧銘夕的身體上去的。她只知道,顧銘夕聽了她的話,頭一次拒絕了顧國祥的要求,堅決不戴這兩隻假肢上學。
顧國祥氣得要命,有一次他喝了酒,甚至因爲這件事而重重地打了顧銘夕一個耳光。
他怎麼能不生氣,原本,他已經找關係託門路爲顧銘夕選擇了一所教學質量優異的民辦初中,對方校長同意接納顧銘夕,但條件之一是要顧銘夕佩戴假肢上學。這樣子,至少可以讓這個孩子進出校門、及在教室以外活動時,看起來比較正常,沒那麼可怕。
可是現在,一切都攪黃了。
顧國祥冷冷地看着顧銘夕,說:“你知道求知小學對應的初中是哪一所嗎?是源飛中學,你知道源飛中學每一年考上重高的學生比例是多少嗎?不超過五分之一!顧銘夕,今天你做下這個選擇,就別再指望我以後會來管你。”
男孩子倔強地扭開頭,說:“你本來就沒管我,我手沒了以後,你從來都沒去給我開過家長會。”
顧國祥怒不可遏,揚起手就給了顧銘夕一個耳光,顧銘夕難以掌控身體平衡,連退兩步,整個人撞到了牆上。
他疼得頭暈眼花,李涵則抹着眼淚,死死地拉住了顧國祥。也只有在家裡,在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面前,顧國祥纔會如此失態,他伸手指着顧銘夕,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你、你說什麼!”
顧銘夕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低下頭,左臉頰蹭了蹭自己的左肩,火辣辣地疼,他輕聲說:“爸爸,我願意去讀源飛中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考上重高。還有,不僅我會考上重高,我還會讓龐倩也考上重高。”
他一直都垂着眼眸,都沒去看顧國祥,最後,用更低的聲音說道:“爸爸,我不會叫你丟臉的。”
一年後,顧銘夕和龐倩從求知小學畢業,順利地升入了距離金材大院3公里遠的源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