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程序
偌大的禮堂空空蕩蕩,第一排坐着一羣老頭,以及一位約莫四十歲的女性。
前者身穿純色的、鑲邊的法袍,暗影技師和術士都有。
至於後者,黑色的裙襬上是銀色的赦罪之鏈,表情端莊,雙眼似乎能洞察人心。
這顯然是一位侍奉者。
面對這樣一羣聽衆,迪倫面無表情地翻開了手裡的稿件。
“今天的題目是:《變形術原理》.”
…
這不是正式的講座,而是開講前兩個小時的例行審查,或說彩排。
作爲迪倫在北地的第二場演講,他已經適應了這種程序。
只是他沒想到今天會來這麼多人。
15個審查員。
當初在哥德羅城的那場演講雖然也有審查,但一共也就倆人,希婭拉和德米特里。
臺上,迪倫一如既往地板着撲克臉,平靜的就像沒有一絲波紋的湖面。
臺下,兩個坐在邊緣的老頭竊竊私語。
其中一名術士忍不住道:“這小子究竟是裝的還是天生大心臟?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四千張票在一個小時內都賣出去了?”
旁邊的技師斜了他一眼:“你應該加上一句,價格翻倍以後。”
“價格翻倍?”老術士眉毛微挑,不動聲色地坐直了身體。
“不止呢,聽說流通到黑市的三百張票賣出了這個數。”
暗影技師大拇指和食指搭了個圈,伸直三根指頭。
術士:“三千金幣?”
“三萬,平均一張一百金幣。”
“這麼多……”
術士喃喃道。
一刻也沒有爲純粹的學術能賺到如此多的錢而自豪。
因爲錢都被那些下水道的過街老鼠賺走了!
他不禁對於負責此次售票的吉蒂勒心懷不滿。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同伴勾起嘴角,低聲笑道:“這也不怪吉蒂勒們。聽說他在哥德羅城的第一場演講纔去了兩千人,其中一大半還是吉蒂勒自己湊的,誰知道會有這麼大的後勁?”
“難怪……”
術士稍微釋懷,但更多的還是扼腕嘆息。
聖殿的反應還是太慢了。
當這個來自鄉下的吉蒂勒小子在暗影籠罩的大地上掀起一輪規模空前的討論熱潮時,聖殿沒能第一時間察覺到端倪。
直到熱浪拍到了臉上的時候,他們才後知後覺地認爲該漲價了。
結果缺少了市場調研,漲價只漲了一倍,完全低估了來自民間的購買力。
該死,那羣人平時不都繞着學術演講走嗎?
怎麼這次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似的?
兩人的竊竊私語瞞不過一些感知敏銳的傢伙,一時間下面的人都有些五味雜陳。
…
臺下的人各懷鬼胎,臺上的迪倫卻是有些無聊了。
原因不在於這是第三遍演講,而在於聽衆。
他分得清什麼是傾聽,什麼是不耐煩。
這下面的人有一大半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與其說是在聽,不如說是在覈對他講出的字眼與演講稿是否存在出入。
真正在聽的,就只有那個和自己辯論過的吉蒂勒老頭一人。
德米特里。
只有他眼裡有光,在傾聽,感受,思考。
“……所以,在經過了對魂質的比對和分析後,我們會很自然地將目光投到——”
迪倫忽然閉嘴。
他有些累了。
這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他把手裡的符文筆扔到桌上,收攏了幾頁稿子。
“我晚上會完全照着稿子念,和你們手裡的一模一樣,這無聊的活動就到此爲止吧。”
下面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發的哪門子瘋。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德米特里身上。
老頭沒動,而是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先離開。
很快,整個禮堂就只剩下兩位吉蒂勒。 德米特里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很不耐煩,但這是必要的程序。你還年輕,要學會妥協,這一點你就不如你們那個領主……和他的幕僚。”
迪倫:“我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如果是在麥卡拉,我連演講稿都不需要準備。”
德米特里:“北地有五千萬五百萬人口,麥卡拉有多少?”
迪倫皺眉:“這有什麼關係?”
德米特里:“在麥卡拉,你們的領主只需要一個幕僚,幾個得力手下,和三個鎮子的負責人就能將四五萬人管得井井有條。
“但如果在這兒,至少需要五千個喬治,五千個海涅,五千套伱們的決策機構,然後還要另外一羣人來管理這些人,才能保證二者具備最基礎的可比性——你覺得這可能嗎?”
迪倫閉口不語。
他知道這老頭說得是實話,人越多管理成本越高,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畢竟他也是管理過上百名農奴的狗大戶,雖然後來家被拆了。
“可我不懂你們爲什麼這麼小心翼翼……”
“這是程序。”
德米特里說:“在這裡,管理一切的是程序。每一道程序的出現,都伴隨着一次徹骨銘心的教訓,而程序的每一次重複,都會使得它的下一次執行更加有力。可踐踏程序,會讓這種力量飛速流失。”
迪倫微感詫異:“所以這道程序也是因爲一次事故?”
“是一次又一次事故。”
德米特里說。
他放下手裡的稿子,靠在椅背上,眼中流露出回憶的神色。
“很久以前,大概是巴里·吉蒂勒叛逃沒多久的時候,我們還接受一切外來學者的演講——除了盧庫人。
“就在這座凜冬之風大禮堂,來過靈魂祭司,來過圖騰師,甚至來過牧樹人。
“直到有一天,一位維利塔斯的學者在這裡說了些至今成謎的東西,聆聽過那場講座的學者、術士、技師,甚至是貴族,在後來的三年內陸續叛逃,無一例外。
“他們中的大部分成爲了亡靈法師,一路殺死獵魂者、軍人、平民……最終逃去了灰燼前線,當時那裡還不叫這個名字。
“於是這裡不再對維利塔斯人開放。
“後來,又有贊羅的靈魂祭司公開宣稱亡語者女士是僞神,差點被激進的聽衆打死……這裡便不再對贊羅人開放。
“當然,那個時候贊羅人自己也已經亂了,維利塔斯人用魔網廣播煽動贊羅人反抗,將那裡搞得一團糟。
“於是除了我們自己,這裡僅對矮人和精靈開放。
“但尖耳朵與矮個子在大地與風的歸屬上鬧得不可開交,幾次大打出手……後來也不再邀請他們了。
“不過即使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沒有你經歷的這一道程序。
“北地雖被魔網覆蓋,但我們始終沒有允許維利塔斯人在這裡開設通訊站。
“於是一次又一次,他們安插學者打着講座的名義吹噓魔網的價值,暗諷尼斯人是一羣不識貨的鄉巴佬,只比麥卡拉人好一些……
“當時的聖殿不認爲這件事需要管理,首席祭司相信尼斯人,相信大衆具備明辨是非的能力。
“畢竟,精靈和我們的死敵盧庫人沒有因爲魔網通訊站而變強,贊羅高原反而因爲魔網亂成一鍋粥,所以這一點無需自辯,然而……”
德米特里自嘲地笑了笑:
“在一些事故後,纔有了你所看到的審查。那是在侍奉者出現以後纔有的程序。
“她們不會讀心術,但是能判斷出你的這份演講稿是真是假,稿件沒有問題,那麼一些細節我們也就不會在意。
“現在你明白了吧?”
迪倫沉默良久,忽然問:“難道程序就沒有改變的先例?”
德米特里一愣,隨後道:“可以改變,但需要有人撞得粉身碎骨,頭破血流。”
迪倫不禁挑眉:“比如侍奉者的‘潛規則’?”
德米特里愕然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迪倫聳聳肩:“米爾頓告訴我的。”
以前侍奉者需要恪守戒律,是真的要守節終身,還要定期接受修女的檢查。
後來海格蘭城的一位侍奉者的情人被發現,燒死在了廣場上,導致這位侍奉者徹底黑化成一名強大的亡靈法師,帶來了無可挽回的損失,這條規定這纔不那麼嚴格了。
德米特里:“你既然知道,那也就不用我多說什麼了,所以你還堅持麼?”
“好吧,我承認你說服我了。”迪倫說道:“不過在重新開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
“那是不是每個侍奉者都會把亡語者女士的祝福施加給她的情人?”迪倫問。
“祝福?”德米特里皺眉:“什麼祝福?”
迪倫:“你不知道?哦也是,你又沒被侍奉者當過情人。”
德米特里老臉一黑,沒吭聲。
幾分鐘後,外面的人被請了進來,毫無波動的背誦聲重新在禮堂內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