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杜啓算是朝臣之中最早和林四認識的了。
畢竟當年剛剛離開容城時,林四和慕哲平兩人就相識於杜啓的車隊之中。
當年作爲行省總督的杜啓即將回弦城述職,同時也是送女兒杜蓉前去學園之城上學。
如今他的女兒杜蓉,也已經於去年嫁了出去,算是有了個歸宿,而他則早已成爲月國朝臣之中的幾位巨頭之一。
林四當初打走南齊人,拿下北境封地時,杜啓就是月山派給林四管理封地的得力助手之一。
這麼多文臣之中,林四沒有特別親近的人,如果真要算,杜啓恐怕算是唯一一個了。杜蓉成親時,林四本人雖然因爲繁忙沒有出席,卻也還是特意着人送去了禮物,稱得上是這麼多大臣之中獨一份了。
林四和杜啓打交道的次數並不多,但印象卻還不錯。
能提出稅賦改革的人,在他看來,當然是月國的棟樑,當年北境封地也被他和揚昱兩人打理得井井有條,足可見他的能力。
而除此之外,林四還記得老慕當年打算刺殺杜啓,被自己揭破之後的一番評價。
老慕說過這個人算是好官,而且個人作風也沒什麼問題。他的判斷,林四當然是記着的。
或許是因爲老慕至今沒有迴歸,林四每每看到杜啓時,總會有着些許特殊感受。
他此行並沒有刻意隱瞞什麼,畢竟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不過他出現在杜啓府中,卻還是令得府內的家僕和護衛們驚訝不已。據他們所知,自從女王登基後,親王殿下似乎還從未單獨拜訪過某個大臣。
而很快,林四很快便和杜啓見了面,也進入了正題。
“朝臣爲什麼會**到這個地步?”沒有過多寒暄,林四直接就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這……諸位大臣們互相攻訐的罪名,也不盡然都是真的。”
“我知道不全是真的,但卻終歸有一部分是真的,對嗎?”
“確實。”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很不解,尚書令米陽成,從前父王在位時,我就聽過他的清廉之名。而前天他被人彈劾,罪名竟然是貪墨稅款!尚書左僕射徐興,從前是北境封地官員時,我就聽過他有多勤勉,記得他有一次因爲忙於辦公,甚至連續三天兩夜未歸家門,何等的難能可貴?而現在,竟然有人說他瀆職!還有揚丞相……”
是啊,林四確實極度不解。
許多他眼中的大能臣,大清官,現在竟然變成了這樣,他感到無比的難以接受。
或許這些罪名是構陷的,或許是捕風捉影故意誇大的,但他很清楚,既然會在這方面被人挑刺,那就說明他們至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身正不怕影子斜了。
這個問題,杜啓根本沒辦法回答他。
他能說什麼呢?說是啊,人都會變的,您就看開點……那豈非是告訴林四,這些人真的有罪了?那他這和打‘小報告’又有何異?
說他們其實沒變,罪名全都是假的,他們還是清官還是幹吏?杜啓可不敢擅自爲這些人作保,萬一這些人將來真的被查出什麼罪名來,他可就是包庇之罪了。
於是,他只能沉默。
林四盼着他能說點什麼,給自己一點見解和意見,然而卻什麼都沒能等到。
漸漸的,他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他明白了杜啓的苦衷。
“我當年跟隨王姐學習各國曆史時,她曾告訴我,打天下時人人鞠躬盡瘁克己奉公,江山穩固之後,人心就開始思變了,開始墮落了,她讓我將來要引以爲戒!
因爲月國現在強大了,無人敢惹了,所有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然後他們覺得自己都是開國功臣,是新的月國豪門,現在到了該享受的時候了?覺得有些好處別人都拿了,自己若是不拿,就是吃了虧,就是故作清高,反而會被其他人孤立排擠對嗎?不光自己要拿,自己的親友族人也都要跟着拿,跟着雞犬升天是嗎?”
杜啓忽然發現,這位平日裡和自己並無多少交集,看起來像是個政治白癡的親王殿下,其實並非什麼都不懂,什麼都看不透。
沒錯,他說得全對,月國絕大部分朝臣,現在就是這樣想的……
現在已經過了當初那人人奮發努力,人人嚴於律己的年代了。那時候大家不團結一心,不全心全意,北境封地和月國可能就會覆亡。
那時候,他們充滿了幹勁。看着封地一天天變得繁榮,百姓一天天過得更好,月國一點點收復失地,他們充滿了成就感。
然而一如林四所言,月國變得越來越強大之後,新的利益,大量從前根本無法想象的好處也浮現在了衆人眼前。
從前月國丞相去碧瀾神炎帝國,恐怕連兩國的外務大臣都不屑親自接見他們。而現在月國丞相在大陸上的地位,已經不次於碧瀾丞相了。現在已經是一些偏遠小國生怕月國會攻打他們,派使臣來送禮交好了。
這樣的改變,來得太快,也太突然。就像是偏遠鄉下的土財主,突然變成了大陸排名前十的超級商會會長……
新的貴族,新的豪門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他們漸漸被衝昏了頭。
自己不爭,別人也會爭。自己努力秉公辦事,被譏笑爲迂腐愚蠢,別人靠着鑽營巴結,卻輕鬆得到了實際的好處,憑什麼?
此時的杜啓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他最終,卻還是隻能長嘆一聲,繼續選擇沉默。
“杜大人,我希望你能實話告訴我,陛下她是否有難言之隱?她親自教過我,她自己怎麼可能看不出問題所在?她爲什麼不聞不問?我不信她願意看着月國一步步變得腐朽下去,這樣我們打天下又有何意義,恐怕用不了幾年就會被敗光了!”
杜啓聞言擡起了頭,眼內除去無奈之外,便是猶豫。
“陛下……她也曾努力想要糾正這些頑疾,只是……”
“只是什麼?”
“殿下可知,現在素寧公主也是御令?也可參與政事?”
“知道,難道問題出自她?可我聽說,素寧公主只是掛個名,幾乎從不理政務啊。”
“確實如此。”杜啓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那我再問殿下,朝堂上兩派爭鬥,您就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麼?奇怪他們爲什麼形成了兩派?外來臣子和本土臣子有矛盾,也不足爲奇吧?我只是有些疑惑,他們怎麼鬥得這麼厲害。”
“殿下算是說中了關鍵所在,三公和尚書令大將軍之位,皆無乾藍青川南齊的人,他們在朝堂的人數雖多,卻也還是完全居於下風。可現在,他們卻能和揚大人米大人分庭抗禮,這難道,不足以令人稱奇嗎?”
杜啓已經看出來了,林四確實懂很多東西,他也並非政治白癡,甚至在這方面也算得上聰明。
但很遺憾,或許是因爲志不在此,他平時對這些事情根本就是漠不關心,他知道的事情太少了。或許很多話,平日裡根本沒人往他耳朵裡傳。
林四聞言一愣,旋即反應了過來。
“你說得,還真是……”
沒錯,人多有什麼用?最大的幾個位置都是對方的,外來臣子其實還是沒有和月國本土臣子爭鬥的資格啊,他們憑什麼底氣這麼足?
“爲什麼會這樣?有人給他們撐腰?”
雖然剛剛杜啓已經提到了華素素,但他根本就沒將她往這方面聯想。在他心目中,華素素是人畜無害的,是溫柔善良的可憐人……
他甚至皺眉細思起來,難道月國又出現了什麼新的大人物?乾藍國王?青川國王?可是不應該啊,他們怎麼可能翻得起浪來?
如果他們要鬧出點什麼來,月洛寧早該告訴自己啊,那自己會讓他們萬劫不復。
只看他的面色,杜啓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
看來,這位親王殿下,知道的東西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殿下可曾聽過一首流傳在弦城民間的歌謠?”
“什麼歌謠?”
杜啓張了張嘴,彷彿難以啓齒。但再一想,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那歌謠都已經開始在民間流傳了,林四遲早會聽到,告訴他又有何妨?
“這歌謠,被稱爲三王歌,最早是誰傳出來的,已經無法查探了……”
“三王歌?哪三個王?”林四倒是顯得興致勃勃。
三王?他又想到乾藍,青川,南齊這三國的投降國王了,難道這些人不安分了?
“宮中一個王,****坐朝堂。宮內一個王,夜夜當新娘。宮外一個王,年年戍邊疆。三王……”
“行了!”原本還笑呵呵的林四陡然擡手喝止了他。
林四本不是一個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更不會遷怒旁人,但此時他卻已經是面色鐵青。
他很清楚,那個年年戍邊疆的王,說的就是自己了。
“宮內一個王,指的是誰……”他死死咬着牙,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月國宮廷,其實根本不存在什麼後宮妃子爭鬥不是麼?
因爲月洛寧是女王,她又早已斷絕了婚嫁之念,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後宮佳麗。
這後宮之中除去宮女太監侍衛之外,就只有兩人,一個是馮太后,另一個是他的素姐……
“素寧公主。”
杜啓的回答,幾乎讓林四眼前一陣金星亂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