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陽城的皇宮之內，身着太監袍服的周子川坐在牀上重重咳嗽了幾聲。
這間房平日裡除了他之外，幾乎沒有人會進來。
不光因爲他的身份特殊，尋常太監根本就不敢擅自往裡面闖，還因爲這房內濃烈刺鼻的藥味令人難以忍受。
此時的他當然不是在修煉，因爲他的經脈氣海早就已經被林四摧毀了，這種情況下還能修煉的，也惟有天印修行者了。
周子川無法得到聖境都難以得到的天印，所以他現在確確實實是個普通人了，而且還是個虛弱至極的普通人。
當年被華素素折磨的那幾年，他的臉早就已經被毀得面目全非，現在除了月洛寧等寥寥幾人之外，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月國曾經最著名的叛徒。
他的身體很不好，曾經作爲元境修煉者的他幾乎已經和生病絕緣，但現在的他卻是連步行數裡都需要停下來喘一喘。
這同樣，還是拜華素素所賜。
當年那樣的折磨，他能活下來就已經算是奇蹟。然而意志並非萬能的，他的身體終歸是在那段時間受到了無法挽回的摧殘破壞。原本已經因爲調養好了許多，但之後遠赴重羅做監軍，督促前線大戰，雖不需要他揮舞兵器，卻還是將本就虛弱的身體再次拖垮了。
他有預感，自己恐怕活不了十年了。
有些病痛，即便是高階修行者和皇宮御醫也無能爲力，否則這世上就不會有病死之人了。
不過無論如何，他終歸還有幾年可活不是麼？
像他這樣的人，只要能多活一天，他都不會放棄生的希望，就像現在……
當遠處傳來轟然爆響，隨後整個皇宮內傳來了無數的呼喊和呵斥之聲時，他原本面無表情的醜臉上掀起了一絲笑意。
有些事情，終於和自己預想的一樣生了。
他掙扎着從牀上離開，只是這樣簡簡單單一個動作，他便再度重咳了數次，甚至咳出了幾縷血絲。
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巾抹了抹嘴脣，他緩緩走向了門外。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自己的身體調養一段時間之後，應該能稍微好轉一點。而某些危機，也將會徹底不復存在。
月洛寧……應該已經活不下來了吧？畢竟那些人可不是當日的林四尹漓啊！
是的，一如林四當初所料，周子川終於反噬月洛寧了。不過卻並非全然因爲什麼野心，而是因爲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很清楚，當初主動提出加快攻打重羅流奴進度，並主動建議恢復監軍之制算是自己犯的一個大錯。
月洛寧採納了那條建議，還將自己派了過去，最終自己算是完成了她之前的目標。即便玄羅大陸的入侵那麼快就結束了，月國還是及時在那之前也結束了重羅流奴之戰，重新騰出了手來應對可能會到來的變故。
除此之外，自己還趁機斬除了一些月洛寧不想看到的雜草。
真要算起來，自己算是在月洛寧面前立下了天大的一功，即便不提升自己的官位，也該有一些賞賜。
可是這次自己回來之後，她只是簡單問了問前線軍營的一些情況，就沒了下文。
倒不是因爲沒有賞賜，周子川就心生不滿，而是他敏銳從中嗅出了一些不太正常的氣息。月洛寧很可能要對自己下手了，因爲原因是那般的理所當然。
監軍之制，註定會讓前線月國將軍們不滿，因爲之前林四在的那些年，他們已經習慣了沒有外行人指手畫腳的戰爭。
而無謂的死傷，更是讓許多月國將士憤慨無比。他們已經習慣了林四紀冰雲那樣的巧妙指揮，習慣了以少勝多以小博大，現在讓他們用人命去填，他們當然無法接受。
於是，軍中的怨憤之聲現在是不絕於耳的，即便那兩戰月國最終都獲勝了。
這怨憤有的針對了薛塵管乘，有的針對了當朝女皇月洛寧，但更多的還是直接針對了周子川以及他身邊那些監軍太監和大臣們。
在許多士兵和將領看來，他們這些插手戰事的外行人，正是令得大軍付出無謂死傷的罪魁禍，他們對這些外行人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寢皮。
只不過，因爲月律軍規以及朝廷上級等許多束縛，而無法出手罷了。
如果給月洛寧足夠的時間，周子川相信她能慢慢將這怨憤平息下來，因爲這位女皇的手腕之高，已經出了他在史書上的許多見聞。
但很遺憾，月洛寧沒有那麼多時間。
也許用不了多久，月國就會面對碧瀾和神炎的兵鋒了。月洛寧當然需要抵抗，她需要月國大軍繼續爲她征戰。而這個時候她便需要快安撫好這支大軍，讓他們恢復戰意和忠誠，不要再對陛下和朝廷不滿。
這種事該怎麼做，周子川根本不需要月洛寧來提醒也知道，那就是推出替罪羊來平息前線將士的不滿和憤怒。
將她本人和朝廷都從中摘出去，把擅自插手指揮戰事，造成‘不必要損失’的罪名全都推到那些監軍太監大臣們身上。
是的，女皇陛下和朝廷的初衷是好的，只是被這些派出去的人歪曲了而已。他們自作主張，他們意圖不軌，他們自大到眼裡沒有陛下和朝廷，他們冷血到不在乎前線將士的性命……
一旦月洛寧做出這種事情，怒火很快就會完全轉移目標，到時候懲治這些‘罪人’的月洛寧和朝廷，反而成了爲前線將士出氣的‘自己人’。
周子川甚至可以預見，那時候月洛寧很可能還會假惺惺的下一道罪己詔，表示她自己也有識人不明的過錯……
這無疑是一件極其令人感到悲哀和心寒的事情，因爲周子川和這些監軍太監大臣們就是遵照月洛寧的本意行事的，最後卻又要被她捨棄。
這就像是月洛寧砍了月國大軍一刀，刀子幫她達成了某些目的。最後她卻將刀子丟給月國大軍處置泄憤，告訴他們這全都刀子自作主張，不是自己的意思。
而他周子川，那就是那把即將被捨棄的刀子最重要部分。
到現在爲止，許多人依然還不知大難即將臨頭。
周子川很早就看穿了這一點，只可惜那時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如果那時候他停下來反而會變成抗旨不遵。
他沒有感到多麼不忿，那種情緒根本於事無補不是嗎？內心深處他甚至覺得換作自己是月洛寧，也會做同樣的決定。不過這不代表他周子川會坐以待斃，先下手爲強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殺掉月洛寧，自己眼前的危機就解除了。
如果可以，周子川並不想反。月洛寧給了他太大的壓力，至少現在的他確實還沒有生出什麼異心。但沒辦法，真要算起來，這次他算是被月洛寧逼反的。
換作其他大臣得知皇帝陛下打算要殺自己，那恐怕是會惶惶不可終日，會六神無主悲哀心死，會暗中逃亡，又或者是痛哭流涕表忠心。
但周子川不同，他是會反擊的，哪怕對面那個人是皇帝。
他要對付月洛寧，這句話如果傳出去只怕會讓人笑掉大牙。
他憑什麼做到這件事？就算他手段再高明，心機再深沉，奇蹟般將朝中大臣的心都暗中籠絡了過來，把國都禁衛軍御林軍都掌握在了手心，他也依然沒有成功可能。
原因無它，常陽城皇宮之內有劍宗大長老坐鎮，而月洛寧還有另一位聖境高手連琴相助。面對兩大聖境，他的算計顯得太過蒼白。
周子川沒有籠絡到多少人，至於禁衛軍和御林軍他更是碰都沒有碰過。他很清楚，一旦自己那麼做，那隻會死得更快。月洛寧怎麼可能會那般大意，這個女人行事從來就是滴水不漏的。
他只是將某些消息暗中泄露給了月洛寧身邊的幾個人，比如月洛寧身懷天印。
月洛寧擁有第四天印這個秘密，除去她本人和連琴之外，並沒有再透露給第三個人，但周子川卻偏偏知道。
這月國皇宮內的太監宮女是數不勝數的，周子川雖然不是什麼太監總管，但他在這些人之中的地位，卻要凌駕於所謂的太監總管之上，因爲誰都知道他是陛下眼中的紅人。
他是有一些眼線和心腹的，他甚至有一支在月洛寧自己授意下組建的太監力量，爲的則是做一些她不太方便出面的事情。
畢竟有些場合，暗衛和秘部也不適合出面，而有些政務上的事情，他周子川知道怎麼做最符合月洛寧的心意，暗衛和秘部的人卻是一頭霧水。
第四天印的秘密得來其實算是個巧合，月洛寧擁有這枚天印已經兩年了，兩年時間她露出一些不算破綻的破綻也不奇怪。
有兩次她的右手在無意中做到了一些正常人不應該做到的事情，而這恰恰落在了某些太監宮女的眼中。
那些太監宮女想不明白，但周子川卻很容易就聯想到了許多東西，因爲很多疑點本就一直徘徊在他的心頭，這個秘密反而讓他將許多疑點給串聯了起來。
連琴擁有第四天印這個秘密，他其實是知道的。風雨島上，林四所說的那番話是當着數萬人的面，而現在兩片大陸之間並非完全隔絕的，這個秘密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外人只是不清楚連琴的下落，不知道他在月洛寧身邊罷了。但周子川作爲月洛寧的心腹紅人，他甚至是和月洛寧連琴三人一起討論過一些大事的。
他見過連琴對月洛寧的尊重，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包容態度……
得知月洛寧那不可思議的右手之後，他第一時間就確定了一件事，連琴將第四天印送給了月洛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