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哲平的眼中,聶河是個很危險的人,因爲他出自十方樓。
慕哲平自己也出自十方樓,他對那裡的人很瞭解,能在那裡活下來的人,多半都不太正常。
原本在外界過着平靜生活的少年,陡然被抓入幽深的山谷,性命在頃刻間變得如同飄萍一般再也沒有任何保證。
以往每天伴隨着自己的,可能是父母親人的呵護,同齡夥伴的嬉鬧,師長的教導。而現在伴隨着的,是老刺客們的鞭撻和喝罵,同伴的暗算,以及無盡的嚴苛試煉。
身邊的人每天都在減少,死人每天都會增加。在那裡,鮮血比汗水流得更多。
在這種環境下,許多原本可能會大有作爲的少年承受不住這種打擊,漸漸變成了瘋子,然後被當成垃圾一樣處理掉。
能活到最後的那批人,或多或少都已經變得不再是一個正常人,他們心內多半都住着一個‘惡魔’。
他們或許會變得殘忍嗜殺,或許會變得冷酷無情,或許會變得沉默寡言,或許會變得性情乖張,或許會變得放浪形骸,或許變得喜好自虐……
許多人都會染上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怪癖。
慕哲平不知道聶河心內住着的,是怎樣一隻‘惡魔’。
儘管聶河現在的表現,看上去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十方樓許多刺客在大部分時間內都很正常,甚至比正常人更正常。
然而,他們心內的‘惡魔’被釋放出來的那一刻,他們或許連人都稱不上。
在慕哲平眼中,聶河與月洛寧,葉弘,謝少英這些人有着本質的不同。後三者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東西在約束着他們,這種約束也許是外在賦予的,也許是他們自己主動爲自己添加的。
因爲這些約束,他們的行事很少會出格。
而聶河不同,他身上沒有這些約束。他行事無所顧忌,只看心情。
他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不受道德禮法的管束。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林四是一類人。他們的下一步,往往無法揣度。但林四與聶河有個本質的不同,那就是他的良知始終佔據着上風。
至於聶河,慕哲平知道他爲了活下來,肯定殺過很多無辜的人,與他討論良知,那簡直是個笑話。
儘管聶河的戰鬥力極強,與他搭檔會極爲舒服,但慕哲平還是不願意冒這個險。
和這種人搭檔,也許之前都很融洽,很親密無間,但某一刻他會突然發瘋斬下同伴的頭顱,最後抱着頭顱大笑大哭也不一定。
身在十方樓,類似事情慕哲平不是沒見過,他不確定聶河是不是這樣的人。
他們接下來很可能會回到學園之城,他無法想象如果聶河也跟着前去,那裡平靜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
於是他很明智的轉移了話題。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眼見他不再談論十方樓,聶河狠狠一揚脖灌了一大口酒。
他沒有直接回答慕哲平的問題,而是轉過頭,喉結劇烈顫動着吞嚥口中的烈酒,同時醉意朦朧地看着他。
過了良久,他才咧了咧嘴,低聲笑道:“哦……你想問什麼?”
慕哲平一直等到他出聲,才平靜地問道:“你來定川城已經十幾天,顯然之前你已經甩掉了十方樓的敵人,我很奇怪你爲什麼不安安分分藏好,而是無所顧忌地拋頭露面。”
對於這個問題,他一直心存疑惑。換成另一個人,身處聶河這樣的境地,只怕會找個無人所知的僻靜角落乃至深山老林,然後一藏不出。
然而對方卻沒有這樣,他甚至草率無比的成了青王府二世子白景煥手下的‘打手’。
“有嗎?”聶河無意識的搖了搖頭。
忽然,他的表情變得極度的驚訝與無辜,看上去就像是在戲臺演戲一般吃吃笑道:“我很安分啊!在定川城,我一個千宋人都沒殺。一個……都沒有喲……”
對他的誇張表情,慕哲平彷彿視而不見,他淡淡道:“可你招惹了紀冰雲……”
身爲一個刺客,謹慎恐怕是第一信條。尤其聶河還是一個叛逃中的刺客,他沒道理做這種事。
據慕哲平所知,他當街向紀冰雲求愛這件事,甚至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
“因爲我愛她!”還不等他說完,聶河便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語氣聽上去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如同真情流露。
尤其他在說出這句露骨表白的時候,還深情地看了一眼遠處身披白綢衫同樣席地而坐的紀冰雲。
他目中的柔情簡直就像是要燃燒起來一般,如果換成另一個人聽到這句話,也許會相信他願意爲了紀冰雲去死。
但慕哲平根本就不信,對於一個刺客來說,演戲往往是最基本的技能。
“紀冰雲極少出門,那天在定川城大街上,你應該只是第一次見到她。”他面無表情道。
第一次見到紀冰雲的聶河,他對紀冰雲僅有的印象,恐怕只是她的容貌。
沒錯,紀冰雲長得國色天香,但要說第一眼就讓聶河沉醉,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聶河有這麼容易‘淪陷’,那他早就死了。
十方樓並不是沒有貌美的女刺客,而他執行任務時,也並非沒有女性目標。
將紀冰雲換成尹漓的話,那或許還有點可能性。後者那舉世無雙的絕美容貌,甚至連女人都有可能動心。
“難道你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一見鍾情嗎?”聶河輕笑道。
“我知道,但顯然你並不蠢。”慕哲平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只是平靜地陳述。
聶河揉了揉額頭,似乎很是苦惱。
“你比你那兄弟無趣多了,和你說話真沒意思……”他抱怨道。
慕哲平知道他說的是林四,換成林四的話,他們兩人應該是相談甚歡吧?
至少表面上的氣氛,一定很歡快。
聶河最終虛擡雙手,彷彿認輸了一般苦笑道:“好吧好吧,我承認,那天我只是第一次見到紀冰雲。我之所以會找上她,只是爲了引出十方樓的人,而當時整條街上,她讓我看得最順眼的人。”
果然,他根本就是臨時起意。
“爲什麼要引出他們?難道不應該是躲着他們嗎?”
聶河嗤笑道:“聶河大爺駕臨定川城,怎麼能被一羣老鼠攪了興致?”
眼見慕哲平輕易看出了他的謊話,他只得止住了嬉笑,忽然正容道:“其實很簡單,我叛出十方樓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千宋。而我之前在那裡還有點地位,我公然在大街露面,然後留下匯合的暗記,全定川城內屬於十方樓的刺客都會來見我!”
慕哲平明白了過來。
“然後,你便一舉殺光了他們?”
“沒錯,殺光了他們。十方樓在東南六國安插的人手並不多,定川城更是隻有寥寥幾人而已。很容易就解決了,然後我才能無所顧忌地追求冰雲小姐。”他三句話沒說完,又繞到了紀冰雲身上。
儘管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慕哲平知道,事情肯定不會這麼簡單。
雖然定川城內的刺客實力肯定強不到哪裡去,但這件事風險極大,一旦漏掉一個刺客未死,聶河馬上就會暴露。
而即便他殺光了所有刺客,也瞞不了多久,這裡的人手出現空白,很快會被十方樓的高層察覺。
只是他並不願意再深究,而是同樣將注意力轉到了紀冰雲身上。
無論如何,紀冰雲是謝少英的未婚妻,是他的未來弟妹……
“你好像真的喜歡上了紀冰雲?”
聶河興高采烈地笑道:“你也看出來了嗎?不過更正一下,不是喜歡,而是愛呀!”
“你的愛,來得真快。”慕哲平譏誚不已。
聶河攤了攤手,似乎有些失望於慕哲平的回答,又或者是失望於慕哲平竟然不理解他。
“你不懂……”他重重搖了搖頭,隨後一臉狂熱道:“其實我比你們更早知道她的指揮才能,那天她在和一個老頭下棋。哇哦,那一刻的她,真是美得讓我差點忍不住拜服在她腳下!”
“喂喂,你是認真的嗎?”慕哲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了。
聶河並不知道,他身邊的慕哲平在這方面,要比他懂得多。
從聶河這句話來看,他對紀冰雲根本已經不是愛,而是……崇拜!
類似天河民衆對尹漓的那種狂熱崇拜!
當然,前提是他這句話是真的。
“爲什麼不是真的?你根本不明白那種感受,這是我這輩子碰到的第一個比我強的女人。只要接近她十丈範圍內,我便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聶河閉上了那對妖豔的雙目,面上的神色安詳無比,彷彿已經陶醉在了無盡的遐想之中。
“可是,事實上你比紀冰雲強得多!她甚至都不是一個修行者。”
“不不不!你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聶河無意識地晃着腦袋,喃喃道:“當我得知她比我更聰明時,我眼中的她,彷彿散發着無盡的光芒!與她相比,其他女人縱然再漂亮,也只是俗物……”
“你會下棋?”
“不會!”他很乾脆的答道。
“那你爲何……”慕哲平只感到一陣荒唐。
聶河並未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自言自語道:“你知道嗎?其實我原本只打算在定川城停留三天。白景煥本來也活不到現在,只是……我的腳步被她牽絆住了啊……”
慕哲平沒有再答話,他沒有打擾聶河的‘美夢’。
這便是聶河心中的‘惡魔’嗎?少年時代被抓入十方樓,同樣孤苦無依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能讓他佩服乃至崇拜的女人?
慕哲平也不知道答案,他只希望事情真的只是這麼‘簡單’。
這種事放在其他男人身上或許很不可思議,大部分男人都不希望女人比自己強。
但對於十方樓出身的聶河來說,會有這種怪癖,或許並不奇怪。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自己的某些擔心倒是可以放下了。
那樣的話,至少能說明他對紀冰雲沒有惡意……